“苏雪至!你也在!”
“果然是个圈套!怪我,轻看了你们的狡猾……”
木村咬着牙,嗓音嘶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古怪笑声。笑声里,几分绝望,几分自嘲,还有几分浓重的悔恨之意。
苏雪至没接话,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木村闭目,吁了口气,随即睁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去染在自己脸面上的污血,又整了整身上刚才因为挣扎而变乱的衣物,理好仪容后,盘起腿,坐直了身体。
“苏雪至,我从前小看了你。”他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木村医生。当年在看到你为周家庄的小女孩输血过量而晕厥过去的时候,我也想不到,你还着另外一种面目。”
“那么,看在我曾救过那个小女孩的面上,我希望……”他一顿,“不,我恳求你!你能否告诉我,那种神奇的抗生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木村身体前倾,眼睛圆睁,目光紧紧注视,见她似乎还在打量自己,扯了扯嘴角,惨然一笑:“你知道的,我是不可能脱身了,区别只在于怎么死而已。现在我是作为你的同行而恳求你,希望你能为我解答。我是真的极其渴望能够解惑!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朝闻道夕可死矣,这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傅明城端了一张椅子,朝着苏雪至走来。丁春山看见了,急忙快步上去,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低声道:“交给我吧,谢谢你考虑周到,傅先生。”
傅明城停步,看着丁春山将椅子搬到了她的身边。
“我可以满足你的求知欲,”苏雪至开口,“告诉我你们医学实验室的所在,我们交换。”
“可以!”木村眼也未眨一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你先说。”
苏雪至朝为自己送来椅子的丁春山点了点头,坐在了木村的对面。
傅明城默默看着,顿了一下,慢慢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相信你。”
苏雪至说道,“其实很简单,这种能杀死病原菌而又对人体无毒害的抗生素,一直就存在于大自然之中。泥土、腐尸,甚至我们人类穿过的发霉的皮鞋、坏了的食物……只要有青霉菌孳生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它们的存在。所以它有一个名字,青霉素。先民很早以前因为生活积累的经验,对它应该就已有了无意识的利用,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人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所做的工作,不过就是培养它们,并加以提纯而已。”
木村惊诧不已,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绝症的克星,伟大而神奇的药物……它绝对会成为医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里程碑……”
“天工造化,就是这么神奇而简单。”苏雪至笑了笑。
“我不妨再告诉你吧,青霉素只是抗生素家族中的一元员而已,虽然它功效卓著,治疗肺炎、脑膜炎、败血症等等人类在此之前束手无策的病症,但并非万能。像结核病的元凶结核杆菌,它就没法应对……”
“难道你又知道有什么新的药物能治愈结核病?”木村双目发光,迫不及待地追问。
“是,”苏雪至颔首,“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另外一种霉菌,姑且称之为链霉素吧,它自然存在于泥土中。当然,想要找到并分离出菌种,非常困难,可能寻找一万份的泥土标本,未必都有可能捕捉到它们,但它们确确实实存在,并且,只要发现菌种并像青霉菌那样加以培养利用,那么,困扰了人类上千年的肺结核也是能够被治愈的。并且,抗生素的家族绝不只有这么两种,还有许多在等着人类去发现。病菌和杀死病菌的战争,伴随着人类医学水平的提高,将一直持续,不会停止。”
木村听得如痴如醉,叹息不已:“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开创了医学的新纪元!如果我也能参与到这样的医学研究当中,当会是何等的幸运啊……”
他不停地嗟叹,忽然凝视苏雪至,摇头,“还有你!我简直无法说服我自己!你这么年轻,你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多?这不可能啊!”
“没什么可奇怪的,”苏雪至回答,“因为我有很多老师。”
“是谁?他们是谁?”
“弗莱明,弗劳雷、钱恩,还有阿尔伯特.萨兹和SelmanA.Wak□□an……太多了,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木村喃喃地重复着一个一个名字,眼里露出困惑之色:“不可能啊!他们到底是谁?能做出这样发现的医学界人士,我不可能一个都不知道,甚至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啊……”
苏雪至一笑,收了话题:“这个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不必劳心了。好了!我已应你要求,为满足你的求知欲,将药物的秘密全都告诉了你,现在该轮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
“告诉我,你们的实验室在哪里?”
她问完,看着木村。只见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改坐为跪,说道:“可惜了,我大约是没法再亲眼看到医学迈入新纪元的盛况了。谢谢你为我解惑,非常感激!”
他说完,朝着苏雪至郑重地叩了个首,表谢,随即又坐了回去,闭上眼睛,双唇紧抿,一动不动,竟是一副入定的模样了。
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打算交换的。
丁春山再次大怒,“王八蛋!玩这一套?”他实在是忍不下去,就要再次上去,见苏雪至摇了摇头,她也不气,闲聊似的,继续笑道:“我本来也没打算你守诺的。不过,劝你一句,别想着拿放毒来威胁谁了。”
木村没有半点反应。
“木村,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用那个实验室充当威胁去换取什么,那么,你还是想当然了。这种事,不只是你们会,别人也会,就看做不做,道德下限在哪里而已!”
傅明城一怔,望向了她。
雪至继续道,“你威胁要流毒出去制造生物灾难对吧,那就一起吧!你可以,我也可以!”
木村眼皮跳了下,睁开眼,见她正看着自己,面上依旧含着笑,语气轻松。
“原本呢,像这样的事,是严重违背医学道德的反人类犯罪行为,但既然你做了,我们又何必拿看不着摸不到的所谓道德来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我听说,你和你的横川老师还是同乡,对吧?”
木村本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不动的淡定模样,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惊疑之色。
“其实有时候,人如果抛弃了所谓的人性和道德,事情也就没那么复杂了。”
苏雪至脸上笑容陡然消失,神色也随之变得冷漠了。
“木村,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拒绝交待,那么,我也将会做一遍你们做过的事,然后,将制造出的你所无法想象的生物武器投放到你们的家乡,随便什么地方,水源,村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别想幸免。到时候,你幻想中的发生在别国的灾难,不但将在你们的家乡重演,而且,我保证,变本加厉。”
木村的两只瞳孔骤然收缩,表情变得僵硬无比。
“至于道德,”苏雪至再次笑了起来,目光笔直地投向对面的木村。
“对人,自然要讲人的道德,遵守人的法则。但对于没了人性只剩兽性的某些人类种族来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为最公平的正义。”
“我想,你应该不会怀疑,我的实验室和团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木村瞪大一双已然充血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脸上的几条横肌,不停地抖动着。那是愤怒至极的表情。
她却不再停留,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便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脚上皮鞋随了她迈开的坚定步伐,在舱室的地板上,敲击出一下又一下的橐橐之声。是自信,也是无言的轻蔑和傲慢。
丁春山这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骄傲。
这就是他上司的夫人!他是死心塌地崇拜起了她,甚至,要盖过对上司的服从和敬重了。
片刻之后,傅明城从舱室里出来。
天此时已暗了下来,远处,大海苍茫,她就立在甲板的一道栏杆之后,背对着他。不远处的,日本军舰上的那些浑身已被浇满汽油的士兵一个一个地排着队,双手抱着后脑蹲在甲板上,远远望去,像一串串用绳子穿起来的土豆。
海风突然将她头上的帽掀落了,掉在她身后的一片甲板上。傅明城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上去,弯腰,替她捡了起来。她转头看见了他,立刻迎了过来,问道:“说了吗?”
“说了。”他点头。
苏雪至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么,木村就交给你处置了。”
傅明城低头,看了眼自己指间的帽,仔细地拍了下沾在黑色帽檐上的一道灰尘,这才递了过去。
“你的。”
“谢谢。”苏雪至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思绪里,随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抬手抚了下被海风吹得凌乱的及肩长的卷发,“至于实验室的处理……”
她沉吟着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让丁春山带人,跟着一道去。至于医学专业人士,傅老板自己就是了,加上和校长――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再通知卫生司中央防疫处,让他们也派人同去。”
苏雪至转过头。贺汉渚不知何时也上了傅氏的这条船,大约是乘小艇来的。
养了差不多两个月,现在他的伤腿已经能够行路了,但还不能长久,所以需要借助杖力。见他拄着拐沿着甲板的走道走了过来,她忙朝他走去,扶住他,用外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责备:“你的腿还不能多走路,你怎么来了?叫你等着的。这边我自己能处理。”
“我知道。我就是过来看一下你。”他看着她,微笑着,低头也用耳语轻声回答,随即抬起头,转向傅明城,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傅老板,你看这样的安排,有问题吗?”
刚才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傅明城微微转过了脸去,此刻回正,露出微笑:“很合理。没问题!”
贺汉渚颔首:“那就好。这件事就劳烦你了。往后我们继续保持联络。”
他主动地伸出了手。傅明城和他握手。松开后,他便不再说话了,拄拐立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苏雪至。
苏雪至和傅明城又交谈了几句关于实验室处理的事,看看差不多了,天也黑了,便道了声别,随即回到贺汉渚的身旁,扶着他离去。两人上了小艇,回到来时乘的那条舰上。舰长迎了过来,指着那条日本军舰,“贺将军,你看,舰上的那些人,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否则,那场雨岂非白下了。”
舰长笑了,耸了耸肩:“明白了。毕竟,在茫茫大海上行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触礁,飓风,暴雨……”
“上帝保佑!我会为他们祈祷的,尤其是那位不幸的想死在家乡的尊者,我希望他们都上天堂!”
舰长眨巴着眼睛,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架,随即转向苏雪至,彬彬有礼地鞠躬,“尊贵美丽的夫人,请您和贺将军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您能乘坐我的女王号,实在是我的莫大荣幸,希望接下来的几天旅程,您能尽情享受。”
苏雪至回到舱室,去开灯,让贺汉渚过去躺下,她要检查他腿的情况,这时,她听到外面的海上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之声。
她转头,透过玻璃舷窗,隐隐见黑色的海面之上,闪烁着跳跃的鲜明火光。她迈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探头正要看,一只大手从后伸了过来,及时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嘘,别看!你胆小,当心吓到了。”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苏雪至险些笑了出来。
他当真这么想的?
“我好怕,你要保护我……”她索性作小白兔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震得胸膛都微微起伏,随即一把撒开手里的拐杖,搂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
一阵亲昵热吻过后,他的手指拂过她嫣红的唇,用充满了蛊惑的低沉声音邀约着她:“你不是要检查我的腿吗?来,你试试,看我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力气……”
军舰缓缓移动,在夜色之中,北上而去。
他们的下一站,是京师。
几天之后,在那里,将举行一场举国瞩目的隆重而盛大的胜利庆祝活动,贺汉渚自然在受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