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吃了一惊,说从哪里能看出来?道济法师呵呵一笑,说,恕我直言。二位施主虽然都面带桃花,但物极必反,桃花太盛,就有了瘴气。所以二位今生虽然有缘,但只是一段孽缘,只开花,不结果的。
叶芷听了,半晌沉默不语,一对柳眉也微微蹙了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候小尼拿来三枚铜钱,放到她手上。那铜钱被用的多了,油光可鉴,上面的字迹和图案几乎难以分辨。叶芷按照小尼说的方法,抛了六次,小尼都认真做了记录。然后是江风。江风劲大,抛到最后一次时,其中一枚铜钱直立起来,滚出了老远。那静室的地面是土地,可能刚洒过水,那铜钱咕噜噜滚到一汪泥地里,躺下了。法师抬眼看了看那枚铜钱,轻声说道,主牢狱。
江风吓了一跳,以为法师在胡言乱语。心想自己奉公守法的,会有什么牢狱之灾?叶芷也拿眼看他,眼神里也是不敢相信的意思。
小尼将记录两人卦象的纸双手捧着递给法师,法师接过看了,随手从旁边的纸盒里抽出两张小小的黄纸片。小尼接了,也不说话,分别送到了江风和叶芷手中。
纸片上是两首小诗。江风那张上写道:满园春色艳,可怜都无常。历尽风霜苦,才知梅花香。
叶芷那张上写着:本是山中玉,红尘寻烦恼。君若问归处,观音山上了。
二人看了,觉得玄机深奥,似懂非懂。江风那首还浅显些,多少能看出点什么,叶芷这首就不是那么好懂了。她皱着眉头,把自己手里的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很诚恳地说,法师,难道我的将来和这个观音山有关吗?
法师双眼微闭,入定了一般,对叶芷的话充耳不闻。叶芷还想再问些什么,小尼说,二位施主请喝茶。江风和叶芷只好起身告辞。
从半月堂出来,天色尚早。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山道上风光秀丽,一团白云笼罩了峭拔的菩提峰,那山上的树木在云朵里若隐若现。
叶芷一改来时路上的兴致,变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起来,显然是受了那首诗的影响。
江风给她宽心,说千万别信这些,我知道好多所谓的法师都喜欢故弄玄虚,有的还故意把你说的要死要活的,以有破法来骗钱呢。
叶芷说,可道济法师并没有向咱们要钱啊,干嘛要骗我们。
江风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相信就行了。
叶芷说可我是信其有呀。又走了一会,叶芷突然停下来说,江风,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一个人来了观音山,那时候的你会在哪里?
江风怔怔地望着她,回答不出来。想了想,说,我肯定和你一起啊,像今天这样。叶芷苦笑了一下,说,不可能。
江风故意把话题往别处引,好说歹说,叶芷的情绪才高涨了一点。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山腰,见密林中一条小路通向山的另一侧,小路上有竹子做成的篱笆挡着,上面挂个纸牌子,上写:未开发区,游客止步。
叶芷这个女人骨子里天生爱冒险,看了这个牌子,一下子来了劲头,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拉着江风说,江风,我们上去看看!说不定上面有最好的风景!江风不想再扫她的兴,于是两人把篱笆扒了个洞,钻了过去,顺着狼踪獾道,向上爬去。
穿过一片暗无天日的原始深林,那山路越来越难走,渐渐得就没了路。江风担心迷路,不敢再往前走,但叶芷任性,嘲笑他是胆小鬼。二人互相搀扶着,攀葛附藤,在攀上了一道陡坡后,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原来他们到达了观音山的顶峰。
无限风光在险峰。观音山的顶峰上,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极目远眺,层叠的山峦、玉带似的河流,以及满山的青翠,果然是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叶芷激动地又叫又跳,像个孩子似的,说江风,你不觉得咱们是来到了仙境吗?
江风说是啊,我还看到了一个仙女呢。这么炎热的季节,山上竟然还有积雪。把叶芷稀罕的,抓了大大的一团雪,往江风脖子里塞。又伸长舌头去舔手里的雪团,说是圣水。江风拿出手机,一口气给她拍了几十张照片。
叶芷还嫌不够刺激,拉着江风的手,一步步移到了悬崖边,登上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黑石头。那石头是山的制高点,两人站上去后,都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低头往下看,是笔直的悬崖,那峭壁是一块半座山大的青石,上面长满了藤蔓植物,把峭壁打扮成了一堵绿色的墙。满眼都是绿色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底。
叶芷被这一切感动了。她紧紧揽着江风的腰,落下了激动的泪水。说,江风,你会记住今天吗,你会记住我们脚下的这块石头吗?江风说,当然,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这块石头,就是我们的荣耀石。叶芷擦着泪水,幸福地笑了,把头依偎在江风的怀里。
山风阵阵吹来,把她的头发扬起来,撩拨着江风的脸颊。叶芷拿出手机,自拍下了和江风相互依偎的镜头,又让江风从后面抱了她的腰,伸展了双臂,和江风做出了电影泰坦尼克号里面男女主人公的经典动作。强劲的风吹得两人的身体摇摇晃晃,江风紧紧抱住叶芷的腰,生怕她突然掉下去。
夕阳西下。江风和叶芷依偎在悬崖边上的大石头上,难舍难分。他们的身影,和那满山的翠绿融合在了一起。叶芷把头埋在江风怀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江风却在想着叶芷卦签上的那首诗:本是山中玉,红尘寻烦恼。君若问归处,观音山上了。难道叶芷这个水一般的女人,是属于这座山的?
他轻轻拍了拍叶芷的肩膀,说叶芷,我们该下山了。叶芷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怪叫。两人惊悚地抬起头,就见一只巨大的苍鹰在头顶盘旋,越飞越高,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漫天的晚霞中。
周一早上,江风刚走进机关大院,就看见大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人,有老人有小孩,还有个还抱着婴儿的妇女。江风的第一直觉是,又有人上访告状了。
这年头,老百姓的冤情好像特别多,又没有人真正去关心他们的疾苦,得不到有关部门的重视,申诉无门,上访就成了国内的一大特色,也是造成不稳定的重要因素。江风每次去市政府大楼办事,十次得有九次看到开着手拖打着横幅或身穿孝衣的上访群众聚集在大门口,甚至有一次因为他开着崭新的迈腾,被老百姓当做是大官,刚接近政府大门,车前就扑扑通通地跪满了手举状纸的群众。江风下得车来,腿立刻就被抱住了,动弹不得。好说歹说,那些人才相信他也是来政府办事的,恋恋不舍地放过了他。
江风看着戒备森严的政府办公楼和楼前成群结队张牙舞爪的保安,有点纳闷:人民政府,是要为人民服务的,怎么倒害怕起人民了呢?是人民变了,还是政府变了,抑或是这个世界变了?
江风虽说是项管科科长,但还兼任着信访办主任,所以上访这事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他不能不管不问。于是他走上前去,准备问个究竟。走近去看了,才发现地上还放着一块白布做成的条幅,上写:违法拆迁逼父自焚,颠倒黑白将儿收监,天理何在?----正是前一段发生在云湖的强拆致人自焚事件的家属。
原来荷园新村强制拆迁导致自焚事件发生后,自焚老汉被不明身份人员连夜拉到火葬场进行了火化,家属至今未见到骨灰。为防止家属闹事、上访,荷园区法院以暴力抗法罪将老汉的儿子和儿媳关进了看守所,逼着他们签订永不上访,永不追究任何人责任的协议。
在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后,老汉的儿媳惦记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被迫在协议上签字按了指印,才被放了出来,但老汉的儿子至今仍关押在看守所。老汉的老伴、媳妇和两个孙子孙女,失去了栖身的房子,赖以生存的土地,彻底变成了无家可归者,一家人住在洛河上的一座桥洞里。为了生存,老汉的儿媳抱着孩子找到了荷园区法院,找到了当时指挥拆迁的民事庭副庭长,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最初开发商制定的补偿标准。
人穷志短,这家人之所以这么委曲求全,为的是能有个生活来源,暂时维持生活,不至于把一家老小饿死。然而让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个最基本的要求现在也得不到满足了。那位副庭长在电脑上玩着蜘蛛牌,冷漠地说,晚了。根据市里有关文件规定,你家的三间房屋没有房产证,属于违章建筑,不在补偿范围内。你们早点干什么去了?这叫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闻听此言,抱着婴儿的女人一阵天旋地转,当即就晕倒在地,怀里的孩子摔出老远,哇哇大哭。直到女人又自己醒来,竟无人上前扶她一把。最后还是在法院打扫卫生的一位好心妇女把母子送回了她们的家----桥洞。失去了生活来源,这家人老的老的小的小,没有工作能力,只好去捡菜市场散市后地上的菜叶,聊以果腹。不过社会上不乏有良知的好心人。有人给他们送去了奶粉和衣物,在河堤上散步的市民看到桥洞里的一家人,都要唏嘘感叹一番,有那心软的,当即既落下了同情的泪水。
有路见不平的热心网友在云湖论坛发帖发图后,众多网友前去桥洞里看望这可怜的一家人,为他们捐款捐物,甚至外省的网友也千里迢迢跑来了。“强制拆迁致人自焚事件的后续报道:拆迁户家破人亡,孤儿寡母栖身桥洞”这样的帖子在网上被炒得炙手可热,有图有真相。
外省的一家电视台偷偷采访了这家人,并在新闻观察栏目播出后,更是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迫于舆论强大的压力,荷园区政府在洛河以南的棚户区为这家人提供了两间平房,他们才从桥洞里搬了出来,但补偿款是再也没有指望了。
从此,这家人走上了漫漫上访路。这是一条艰辛之路,一条永远看不到希望的路。她们去市里,去省城,甚至去北京,拖家带口,历尽艰难。但每次都是刚一露面,就被“好心人”带走软禁起来,然后把她们强行塞上大巴,遣返回了云湖。她们被恐吓,被谩骂,被殴打,甚至被拘留,受尽百般苦楚,但矢志不渝。
和那些蓄意闹事的上访者不同,这家人静静地坐着,好像很茫然的样子,甚至看上去有点自卑。上班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觉得自己有点碍事,就往旁边挪了挪,为上班的人让开路,很抱歉的表情。江风看那妇女抱着的婴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小家伙虽然睡着,一只小手却紧紧抓住妈妈的领口,可能这样才有安全感。一位六七十岁,头发花白,满脸核桃皮的老太太手里拿把破破烂烂的蒲扇,怜爱地望着自己熟睡的孙子,怕他热着,轻轻给他扇风。还有一个六七岁扎着两只羊角的小姑娘,可能正上小学,把书包放在台阶上,趴着写作业。
看到这一幕,江风不由得一阵心酸。他见到过很多上访的场面,那些人或大吼大叫,大吵大闹,或哭哭啼啼,声泪俱下,从来没有像眼前的这家人这么安静,这么淡然,这么感人。仿佛她们只是在赶路,今天走路过了住建局门口,停下来歇息一下。她们以沉默的善良,以朴实无华的人性,拷问着这世上的冷漠和丑恶,拷问着人们的道德和良心。
但上班的人行色匆匆,他们漠然地从这家人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多看她们一眼,谁也没有停留一下的意思。是呀,他们太忙了,忙着去日李万机,忙着去喝茶,去看报纸,去网上淘宝,去电脑上斗地主等等,为革命忙的焦头烂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一个个神色匆匆。还有的人农场里的菜早就熟了,再晚收一会就会被偷光或枯死,所以后果很严重。他们当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功夫去理会这些与自己球不相干蛋不相连的鸡毛蒜皮之事。
江风走上去,蹲在老太太身边,尽量用和蔼的口气说,阿姨,你们来这里是要反映问题的吗?老太太冷不防有人蹲在她面前,吓了一跳,本能地把身子往后撤了撤,以为这个人会像自己遇到过的那些如狼似虎的保安一样,上来就抓住她的手脖子,野蛮地赶她走。看江风面相并不凶恶,才稳住了神,说,是呀,我们是来告状的,告那些拆了我们房子,杀了我们亲人的王八羔子们。
抱着孩子的女人打量着江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能帮自己解决问题的大官。他心目中的大官,都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整个人有点不像,很可能就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跑腿的,给这些人说了也等于白说。
江风看出了她的疑问,就说,我是住建局信访办主任,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向我反映,能解决的我马上给你们解决,解决不了的我会如实向上级反映,请你们相信我。那女人看江风说话态度诚恳,点点头说,我们相信你。
江风拉起地上的小女孩,把这家人领到了住建局信访办。信访办公室在一楼,虽然挂着信访办的牌子,但早就被司机们占领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司机班。里面打牌的下棋的抽烟的,吵吵嚷嚷,乌烟瘴气。这些司机们都是跟着局领导的,谁也得罪不起。反正江风在楼上有自己的科长办公室,也就从来没在这里办过公。
他客气地赶走了正在甩扑克的司机们,又打开窗户透了透气,才把这家老小让了进来,又拿纸杯子给他们倒水。小女孩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作业,江风就拉了把椅子,让她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写。那抱孩子的妇女大概好久还没受到过这么高的待遇了,连连道谢,看着江风,感觉有点不真实。估计心里在说,难道衙门里也有这样的好人?
江风认认真真听了这家人的控诉,义愤填膺。他不相信朗朗乾坤,还会发生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心想这世道,哪里还有弱势群体的天下?她们在那些有钱有势人的眼里,生命轻薄得像一只蚂蚁,随时都可能被人随手捻死。女人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小女孩就很懂事地上去给她擦眼泪,说妈妈别哭,再哭我弟弟就没奶水吃了。听得江风心如刀绞。
但江风深知自己的力量相对于最神秘的有关部门,相对于那些脑肥肠满,穿人衣食人食说人话但不做人事的人来说,太微不足道。他很清楚,这次拆迁,执行单位是区拆迁办和区法院,市住建局并没有参与,当然也就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江风把这话对那女人说了,说你们应该去找荷花区政府。那女人眼睛里明显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叹口气,喃喃自语到,唉,到哪里都一样,都是把我们当做皮球踢来踢去,都是没人管。沉默了一会,又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耽误领导办公了。说着,站起来,一手抱孩子,一手搀扶着年迈的婆婆,往外走。小女孩赶紧收拾了书包,追上去拉住了妈妈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