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云华霆和云华烨对坐在屋子里。
云华霆瘦削的脸颊面无表情,锐利的看着对面坐在那里品酒的堂弟云华烨。
云华烨身着正三品官服,意态闲适,对云华霆疲惫中夹杂的愤懑视而不见。
良久,云华霆别开眼,怅然道:“六弟,清燕那丫头,当年不懂事,你何必还将过去多年的事情耿耿于怀放在心上。”
“大哥说笑,清燕一贯对我甚是恭敬。”恭敬的好几次吃了亏想尽法子来见自己,跪在地上磕头求自己帮忙。
看到云清燕的狼狈,云华烨心中就不由浮现起昔年听说被捧在手掌心的亲妹妹受人欺侮,屡屡受伤时的怒火与无可奈何的憋闷痛楚,便无论如何不肯心软。
重重揉了揉眉心,云华霆无力道:“六弟,她已受到教训。女儿家,破了相,想必往后的日子……”声音沙哑的有些说不下去,“我娘而今虽说放出来,但祖父依旧不许她沾手家事,只许她静养。爹身边还有个荀姨娘,也是三婶娘家那头亲戚。这些我从未说过什么。六弟,我们……”
“大哥!”云华烨打断云华霆的话,重重放下酒杯,目色如电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看过去,“我一直在想,若承平八年娇娇没有自作主张跑去松鹤斋求祖父请李道长来给我和父亲诊脉,我会如何,父亲会如何?”
云华霆嘴角翕动两下又合上。
看他晦涩面容,云华烨冷笑,“想必大哥也清楚罢。我与父亲,若无李道长高义,早已入了地府轮回。”他豁然站起,居高临下看着云华霆,眼中满是了然和讽刺。“我和父亲若死,娘和娇娇又会如何?大哥,你告诉我,你会不会尊敬我娘这个三婶,大伯母会不会压制那些踩低拜高的下人,让我娘过顺心日子。云家上下可会有人认真教养娇娇。往后尽心尽力为她挑选一门好亲事,准备份陪嫁。逢年过节送上分厚礼。给她撑腰?四妹又会不会体贴娇娇失父丧兄,从此不再欺辱她,两人做亲近的姐妹?”
云华霆本还跳跃希望的双眼就渐渐在这番话中变得暗淡无光。
将面前杯中酒端起一饮而尽,把酒杯扔在地上,看着满地碎瓷器,云华烨语调冰冷的让人只觉刺骨寒凉,“大哥,你答不出,只因你心里头比我更清楚!”
云华霆放在桌面上的手攥紧。隐忍半晌,抬头对上云华烨,淡淡道:“六弟,你别忘了。咱们都是云家的子孙。一切都以云家为重。”
终于听到一句大实话,云华烨讽刺的笑起来,“是以待我和父亲都没了。我娘憨直,陆家无用,娘和娇娇就活该被欺辱!你能出仕,四妹是你嫡亲的胞妹,尚能联姻,自能在家作威作福!我娘既嫁入云家,丰厚陪嫁自当献出来让旁人瓜分殆尽,以作他用。娇娇生的美貌。性情温顺懂事。原该做枚听话的好棋子,任人搓圆揉扁!”
面对云华烨迭声愤恨的质问。云华霆不知从何处辩解起。
事实是,若面前这个才华横溢的六弟和三叔真的早亡,三婶和六妹的确在云家处境艰难,就连自己,也会在必要时候要她们贡献出最后一份所能利用的价值。
可他理所当然的信条没法理直气壮告诉面前的六弟。
看云华霆沉默,云华烨冷冰冰道:“谁有依仗,谁就能张狂,无用之人,就必得舍弃。既如此,我今日也给大哥撂下一句话!”
云华霆瞳色如墨深深望着云华烨。
“我云华烨今日官拜侍中,御前行走。娇娇就该是云家最尊贵的姑娘,从今往后,只有云家众人忍她,让她,宠她,护她。大哥,你要告诉四妹,你如今官位不如我,圣宠不如我,人脉不如我,前程不如我,她还闯下弥天大祸,容颜尽毁,子嗣断绝。她回云家后,再不是云家最尊贵的嫡长姑娘,切记收敛,最好安安分分呆在瑞安院,无事不要去打搅旁人清净。”看到云华霆鬓角凸凸直跳的青筋,云华烨重重给出最后一击,“至于大伯母,大哥,我一直记得李道长给我诊脉时说的话,也记得那个叫翠荷的丫鬟如何被人慌慌张张杖毙!有一段时日,我吃着药躺在床上,做梦都想,我要这样被人折腾死了,丢下娘和娇娇,岂非叫仇人得意!”
话中透出浓浓恨意,云华霆双目腾起的怒火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苦笑两声,给自己倒杯酒,一入口就感到浓烈的苦意充斥喉间。
“六弟,你就不怕咱们兄弟情分受损?”
“不会。”云华烨笑的意味深长,“大哥可是云家长孙。”
“长孙,长孙。”喃喃自语两声,云华霆踉跄站起来,朝自己的院落走。
话已至此,还有何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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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燕坐在院子里,因身上还有伤,丫鬟们在廊下安置了春椅,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晒太阳。
廊下一只翠鸟不停叽叽咕咕,伺候云清燕的小丫鬟忍不住上去逗了逗,给它剥颗葵花籽吃。
翠鸟欢喜的拍拍翅膀,学人说话逗小丫鬟开心,想让多喂它些吃的。
几个小丫鬟都凑上去,院里很快笑语欢声一片。
养神的云清燕被打搅醒过来,眼里飞快闪过丝戾气。她抬手摸了摸额头一层又一层捆着的纱布,动作有些凝滞。
“把鸟笼子拿过来。”
听到云清燕声音,小丫鬟们都不敢再闹。
翠鸟本就是云华霆让云清燕解闷才买回来,最开始逗鸟的小丫鬟提了鸟笼子过来,讨好道:“姑娘,您瞧瞧,五彩多讨人喜欢。”
“五彩?”云清燕抚摸着翠鸟头顶软软的绒毛,瞥了眼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从出宫到这栋宅子起。云清燕就很少讲话,她又受了伤,弄得一干被云华霆派来伺候她的丫鬟们惶惶不安,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好在云清燕几日来都不曾发怒,除开沉默寡言些,也不似跟云华霆和云华烨进京的云家老仆说的一般。刁蛮任性,不好伺候。
小丫鬟们渐渐放心。想的就是如何伺候好云清燕。
两位少爷轻易不让丫鬟近身,伺候好姑娘也是一条出路。
那丫鬟喜滋滋道:“奴婢丽儿。”
“丽儿。”云清燕念着这个名字,恨意如野草疯狂滋长。
五年,自己在宫里五年,吃了一辈子都没想过的苦,受尽一辈子没想到的羞辱。
手轻轻抚摸在纱布上,还能感觉到伤疤的形状。弯弯曲曲的长,像是条爬虫横在脸上。
还有那些人的嘲笑,摔下假山时候的痛。自己孤零零趴在下面,浑身是血,结果所有人都去看陈妃那个贱人,听说自己再也不能孕育子嗣。晁妃还想把自己打入奴库!
都是云清歌害的,都是云清歌,若当初她肯代自己入宫,凭云家今时今日地位,自己早已选秀封妃,再不济也是个世家贵妇,怎会落到这个下场!
“贱人,贱人!”云清燕嘴里叨叨念着,下意识伸出手掐住面前丽儿的脖子。
“姑娘,姑娘……”
看丽儿脸色青紫。旁边的小丫鬟们忙跪在地上求情。她们又不敢强行上去把丽儿救出来。
“姑娘……”丽儿不知哪里惹怒云清燕,好不容易才挣扎出句话。拼命求云清燕饶了她。
云清燕却不可自拔陷入了疯狂的回忆里。
耳边丫鬟们声声在喊饶了丽儿,她就觉着眼前这张脸变成荔儿,又变成云清歌,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回荡,让她手上劲道越来越重。
危急关头,丽儿顾不得尊卑,壮着胆子狠狠推了下云清燕。
云清燕毕竟体弱,一下就被丽儿推到在地上,她双眼发红,还在拼命重复那句贱人。
周围的小丫鬟们都被云清燕这幅模样吓住,还是丽儿回过神,抢先一步爬过去探视云清燕神情,生怕真把云清燕弄伤被腰斩。
“怎么回事?”
云华霆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眉峰蹙起正要责备,却听到云清燕嘴里念叨的话,就黯然叹了口气。
丽儿连滚带爬到云华霆面前跪下,哆哆嗦嗦将方才事情回禀一遍,末了不停磕头求饶,“奴婢不是有意,是不小心推了姑娘一把。”
“好了。”云华霆不悦的打断丽儿话,传出去人家还道他多刻薄寡恩,“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丽儿。”小丫鬟回的战战兢兢。
云华霆一下明白过来云清燕为何会失常,他面色复杂看看云清燕,沉声道:“都下去罢。今日事情不许再给别人提起!”
不用任何威胁,所有人都晓得,倘或外头有了传言,道云家有位姑娘生了疯病,今日在场的人会有何下场。
一道躬身应下后,有两个丫鬟上来扶腿软的丽儿推出去。
云华霆站定在云清燕面前,蹲下身,欲要开口责备几句,待看到她额上厚厚的纱布,放在肚子上双手,还有痴痴傻傻的样子,就再也狠不下心。
“清燕。”云华霆抚了抚她头顶,温声道:“这里只有我和你六哥,你不能总和我们呆在一起。大哥已送消息回家,过两日大哥就挑几个妥当的人送你回去。娘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要听话,就呆在明珠阁里养伤。大哥会叫你大嫂常带了你侄儿去给你做伴。等你养好伤,大哥再好好给你挑门亲事,往后的事你都别操心。”
云清燕一直纹丝不动,直到云华霆说给她挑亲事,她眼珠才转动几下,恢复些许人气,眼里血气也慢慢消散,换上不屑。
“我这幅样子,还能挑到什么好人家。”她冷眼看着云华霆,逼问,“大哥,倘或大嫂毁容又不能生子,你会不会要她?”
云华霆避开眼,淡淡道:“你问这些作甚,总之大哥会给你料理好。”
“是。给我寻个低门小户,再陪嫁几个漂亮丫鬟,让她们帮我笼络丈夫,生个儿子。”云清燕嗤的笑出声,“大哥你多年未曾纳妾,只因和大嫂夫妻情深。还是不愿让卑微的庶子继承家业,怕今后出去抬不起头?”
云华霆蹙眉。略略烦躁道:“那你想如何,实在不成,大哥与祖父写封信回家,要族里长辈答应你招赘罢。”
话虽如此说,云华霆心里也没有几分底气。
招赘并不似想的那样简单。
若家中无人继承产业,族里又没有合适过继人选,仅剩下个独养女儿,招赘自然顺理成章。
云家人丁兴旺,不说族里。单说家中长房,庶出的就不知有多少。按律法,女子若招赘入门,就有权分割家产。将来分家,要当男儿一般分产业走。
就算自己做主允诺清燕将来不分家产,单是那难听的名头,怕云家上下也无人肯答应。
可想到云清燕的遭遇,往后出嫁可能过的日子,云华霆还是想为妹妹尽力一回。
听得招赘,云清燕半响没答话,许久才幽幽问云华霆,“大哥,你能让我招赘个多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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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是大户人家。就是小门小户。有个儿子也要留下来等着传宗接代,延续家门。若非实在没出息。逼于无奈,谁肯让好端端的儿子入赘别家丢尽颜面。愿意入赘的,大抵是些家里急于想甩脱的孽子。
“我在宫里时候,听说皇上已给大公主定下婚事,要把大公主嫁到聊城顾氏去做宗妇。皇上已叫人在聊城给大公主建公主府。大公主是嫡出,孝穆皇后唯一留下的血脉,宫里人人不敢怠慢。可皇上还是叫宫里教养嬷嬷严加管教大公主,让大公主出嫁后务必孝敬公婆,照拂小姑,担负起顾氏宗妇职责。”
没头没脑,说大公主做什么。
云华霆皱眉正要说话,云清燕忽笑了几声,“大哥,公主出嫁,一贯被人视作驸马入赘。可大公主依旧不敢放肆。你说我能寻到个什么好的?”她看云华霆眉头越拧越紧,心头只觉一阵快意,“你若能给我寻个六元及第把六哥踩到脚底下,我就招赘他回家,哪怕别人日日给白眼我也只当没瞧见。”
“你……”云华霆豁然站起,拂袖道:“说来说去,你念念不忘就是怨怪你六哥,你要想一想,你在后宫里头,就算你六哥日日在宫中入值,那也只是前朝。后宫不是他能去的地方。你出事,怎能怪他!”
“我为何不能怪他!”云清燕颤颤巍巍撑着从春椅上站起来,一手撕掉额头上纱布,摸着伤疤哭喊的撕心裂肺,“我给他送过多少回信。好几次我冒险跑到正元殿外寻他,跪地上只求他帮忙我在孙公公面前说句话,他却连句话都不肯给就叫我回去!”
“你去过正元殿,还让六弟帮忙在孙公公面前带话?”云华霆先是吃惊,继而紧紧抓住云清燕胳膊。
“我干嘛不去!”云清燕愤愤甩开云华霆手,“孙公公是龙极宫大总管,只消他一句话,后宫里头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了!云华霆明明和孙公公有交情,他为何不能帮我?”
可云华霆就是不肯,于是自己被人变着法欺负收拾,最后还被善妒的陈庄妃害的容貌尽毁,再不能生子。一想到往后的日子,云清燕就恨不能生啖那些人的肉。
“啪……”
云清燕不敢置信的望着云华霆,云华霆却脸色铁青骂道:“我以为你在宫里吃了苦头,多多少少能有长进!哪知你如此冥顽不宁,难怪六弟要特意在我跟前撂下番话。”掩不住心里的愤怒和失望,他斥道:“正元殿是什么地方,是朝会处理政事之所,你竟敢从后宫悄悄摸到那里去,还要六弟帮忙你处理后宫里头的事情!若非六弟在皇上跟前颇受重用,又见你只是个小小宫女,只怕你早就人头落地,就是我们云家,也有滔天之祸。你还敢怪责六弟不肯帮你!事到如今,你本该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当初为何会被送到宫里做了宫女,却只记得要跟自家兄弟姐妹较劲。”
本是想说重话看能不能将人一通骂醒,哪知一眼看见云清燕眼底深处隐藏的恨意,云华霆就不想再说,只道:“你好好养几日,等家里来人你就跟他们回去。只要你听话,大哥不会不管你。”尔后匆匆走了。
云清燕捂着红肿的脸,看到云华霆半点不留恋的背影,气的一脚踢翻面前春椅,一瘸一拐自己回了屋子,又把门关的严严实实,不许任何人去打搅。
晚上长生就去跟云华霆禀报。
“四姑娘不肯出来,担心出事,让人时不时去叫个门,能听到四姑娘咒骂几句。只是四姑娘不吃不喝的,这……”
长生原本就是云华霆身边贴身小厮,因机灵忠心才被云华霆带到京城,成为云家在京里这栋宅子的管事,自然更加尽心竭力为云华霆办事。
云华霆面无表情进书房,坐下来连喝好几口茶才淡淡道了一句别管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