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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 流年(二)

磊落青衫行 青二十七 19888 2024-10-21 15:12

  </strong>6.拜访

   秋季午后的阳光依然威力不减,所幸老城区的街道上多有梧桐荫翳。

   如果不是陈威言辞凿凿地保证只有这个时间才能堵到钟屹,小都定然不会选这个晒死人的时候出来。

   这是片颇有些年代的连排小楼,一式的两米高水泥汀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常青藤,像是以前那种洋行买办们的独家小楼,幽静中有着老房子特有的热腾腾的霉湿味道。

   本来还在头疼查对门牌,但转过巷角,停在门口的越野车就让小都毫不费力地锁定了目标。

   铁艺院门的油漆有些剥落,泛着褐色的锈迹。院子很小,地面的煤渣砖缝隙中冒出不少的细小杂草。院中除了一对已经很久没人动过的原木室外桌椅,再无旁物。

   怎么看,这里都不像还有人居住。

   就在小都默念着“最后一次”按向门铃的时候,钟屹皱着眉从门里冲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院门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钟屹显然是没想到访客会是小都,而小都则是被他的打着赤背,仅穿了条沙滩短裤和橡皮长围裙的装扮吓了一跳。

   阳光下,钟屹那身结实的,线条分明的肌肉闪着铜色的光。

   “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直接过来了。”小都很诚恳地客套着。

   “有事?”钟屹扎着手,没有开门的意思。

   “灯出问题了,正在修,想跟你调一下拍摄计划。”这种打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当然不用登门,迎着钟屹疑惑的目光,小都又加了准备好的说辞,“另外,还有事情想和你谈一下。不会占用太长时间。你忙的话,我可以等。在这儿就行。”

   小都指了指院子里的桌椅,拿出自带的遮阳伞,一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姿态。

   钟屹犹豫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门。

   “我在冲照片,还得点时间,你自己照顾自己。”钟屹随手一指,便匆匆钻进了一扇紧闭的门。

   一瞥之下,小都注意到钟屹腰后侧有块明显的伤疤,凸起的疤痕微微发白。

   房子的结构是仿英式乡舍,小但紧凑舒适。进门狭长的过道两侧一边是客厅,一边是饭厅。过道到底便是楼梯和相邻的两扇小门,钟屹进去的就是其中一扇。

   客厅应该是原来的起居室,陈设不多,都是简单实用。家具虽不名贵,但从材质和款式看,应该是曾祖父级别的老物什了。

   墙角里有台装着黑铁丝罩面的超大壁扇正“嗡嗡嗯嗯”地摇头晃脑。

   据陈威讲,这房子是钟屹父母的。他的哥哥姐姐在国外做生意,当医生,父母住在他哥哥家里颐养天年。这边只有他一个人。

   趁着主人不在,小都索性又踱进了饭厅。

   饭厅明显改造过了,比客厅短了不少,连着开放式厨房。消失的空间估计是被钟屹挤占做了工作间。

   宽大的餐桌上摊满了正在晾干的照片。几乎都是风景照,偶有些人物。色彩有凝重的黑白,也有偏褐,偏蓝,甚至模糊的怀旧风格。

   在这个数码横行的年代,他居然还在执着胶片?!

   这在一般人眼里简直就是“烧钱”。

   难怪他每次回来都会忙得脚不沾地,也难得他还保留着这份认真和坚守。

   橱柜旁的窗下墙边,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旅行包,最大的一个高到小都的腰。虽然已是半旧,但都清洗干净等待选用。折叠帐篷,防潮垫,睡袋,冷藏箱,几副三脚架,一套野炊灶具,还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野外用品也分门别类地码放在包的旁边。

   好像是随时都可以出发似的。

   转过头,橱柜上一个麻织的小袋引起了小都的注意。

   果然是可可粉。

   他怎么也会有这种可可粉?

   这个牌子的可可粉既不知名,也不昂贵,却比那些精心加工过的著名品牌来得更馥郁,醇香。当初她是在一个博览会上发现,颇费了些周章才买到的。现在虽然买来容易些,可知道的人也不多。莫非他也是同好?

   偏过头,小都发现在橱柜水池里,有一杯已经陈掉的可可茶。

   明显没有喝过。

   印象里,钟屹是只喝矿泉水的。她曾瞥见过他的车上有庇利埃的空瓶子,还特意准备了保温包给他的临时助理用来“开小灶”。

   但钟屹客气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在现场,他和大家一样,都喝塑料瓶。

   打开他的冰箱,满满的,一多半是庇利埃,少半是装了密封袋的各类胶卷。

   那天晚上,小都先下手为强,对牢沈一白,有关这次合作、钟屹和专访,让她足足念了一个多小时。

   沈一白少有地听得安静又认真,但最后给出的忠告却是:投入过度,这是在自找麻烦。他劝她把专访交给手下人去做。最不济,找陈威挖些内幕,花边逸事,多加几张作品照片。

   小都自然是狠狠鄙视了一下沈一白,她绝不肯这样做。

   所以,今天她是有备而来,也是赌气而来。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

   7.端倪

   镁光灯下的钟屹,可以热情洋溢,也可以柔情万种。

   有模特在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在那种氛围里,当你不是看着他的相机,而是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的时候,就感觉他已经不再只是个摄影师,合作者,而是你的朋友,甚至是情人了。他的眼神会让你觉得他的专注,他的执着,他的热情就只为了你才迸发;而你的美丽,你的情绪,你的笑颜也只是为他才表露,为他而展现,为他所控制。你会被他吸引,被他带动,被他感染,会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付出。

   这似乎已不限于默契,而是模糊于一种情感上的交流了。

   然而,放下相机,退到泛光灯光圈之外的钟屹,会在一瞬间就恢复淡漠和平静,就像交了试卷,拍拍手走出考场的学生。

   他会用礼貌和风度把自己圈在安全范围之内。

   他不是不会和女生交往的人,但他似乎总在有意地回避更深程度的接触。

   那他到底在抗拒什么?

   钟屹对时尚和潮流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和把控,他的视角总是独辟蹊径,他的手法也不拘一格。以他自身的条件和能力,只要稍加利用,多些参与,肯定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的关注和收益,但他却似乎并不愿意与之为伍。

   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他的清高与骄傲,对于细节不做任何妥协,排斥对他作品的任何技术性修饰。但对于后期的艺术效果,他却精益求精。他曾经不厌其烦地亲自做出十几幅效果图,只是为了配合文案和版面以达到完美。

   那他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不在拍摄状态的钟屹,总是惜字如金。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微皱的眉头,犀利如刀的眼神和紧紧抿着的嘴,让人觉得他遥远而神秘,甚至有些严厉和孤僻。但这并不妨碍他关注总是被人们漠视的忽略。

   他曾经私下告诉他的临时助理,不要总用同一只眼睛死盯着取景器,那样的强光对眼睛的伤害将是不可逆的;他也曾经为着卫生阿姨一句“自从领过结婚证就没再照过相”而花了整个午休时间和她聊天。后来即使拿在手里,阿姨仍是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快乐又满足的女人是她自己。她说,就是年轻时也没这么好看过。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小都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她之所以固执地进行这个专访,究竟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是那个,找到突破口才是关键。

   小都又转回了客厅。

   在与门同侧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风景照片。刚才一瞥之间并没有留意。不过,既然是钟屹的得意之作,也许会藏着些端倪。

   这不是人们熟知的那些秀山丽水,不做作,也不匠气。

   拍摄时间应该是黄昏。

   前景是一棵倾向湖面的山槭,它那异常发达的树根如同人类撑开的双臂,环住了盈盈一潭清碧。

   远景的天空,群山和山脚下密密葱葱的冷杉都渐次涂抹着夕阳的色彩,美得苍茫且安详。然而,占据了画面近一半,看似留白的湖水却牢牢吸引了小都的视线。

   湖面并不辽阔,但冷杉的倒影却使它显得深邃而灵动。映合着夕阳,那些倒影幻化成墨绿,湛蓝,翠青,暖红和淡金的线条,蠕动着,互相氤氲、融溶,向前蔓延,在山槭之下回归成一片清澈,而水面下的巨型鹅卵石竟如珍珠般熠熠荧闪。

   水是风景照片里的宠儿,有瀑布的奔泻,有激泉的澎湃,也有湖泊的静谧,但表现都是水的气势。而在这里,水,有了质感,有了灵韵。它凝固了清澈,却也不缺乏动感。水面的波纹不是惯常的白色或深色的纹路,而是透明的,从内里泛出闪烁的颤动。那感觉就像是一盘刚刚被放到面前的淡蓝色果冻。伸出手,你就能感觉到指尖的滑润,柔软和沁凉。

   在这暮色将至的苍茫里,只有山风和细波啄吻堤石的轻响掠略耳际,是忘我,还是无我?是投入,还是回归?

   一声轻咳从背后传来。

   钟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都身后不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只是从没见过水可以拍成这样。”小都讪讪地收了手,为刚刚的失态有些脸红。

   “没什么,你不是第一个想戳它的。光线适合了,快门和光圈的技巧而已。”钟屹说得淡淡的,但嘴角似有一丝笑意闪过。她现在这个忸怩的样子,就像偷嘴时被捉个正着的猫。“我没做表面处理,沾上手印不好擦掉。”

   钟屹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是没有加奶的可可茶。

   而他自己手里的还是矿泉水。

   估计是刚才的冲洗效果很满意,钟屹看上去心情不错。

   8碰撞

   “你们不是都爱用摄影坎肩吗,你有吗?”小都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声音有点怯怯的,“怎么从不见你穿过?”

   “有。”钟屹微微皱眉,显然是觉得问题很幼稚,“那个东西在野外有用,胶卷,测光仪,电池,存储卡什么的都可以带在身边。在这儿,用不上。”

   “这个,是用胶片拍的?”小都指指墙上的照片,又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像是怕碰到它似的。

   “数码。”钟屹仰头喝掉了半瓶水,也看向照片,“现在数码技术的效果已经和胶片差不多了。如果冲洗不好的话,胶片可能还不如数码。”

   “那你为什么还要用胶片?”小都侧头瞟向饭厅。

   钟屹一顿。

   为什么?

   从五岁起,他就摆弄相机。他第一幅作品用的就是胶片。一路下来,胶片和摄影似乎是被连在一起。胶片于他就像是习惯,遇到某些场景,某些感动,他会条件反射般拿出装好胶片的相机。

   但没想过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胶片的感觉更真实。是能够拿在手里的记忆。而且,从拍摄,到冲洗,显影,定形,是个可以参与的,充满期待的化学过程。很奇妙。”钟屹思忖着,说得很慢。

   “我倒觉得胶片有种宿命的悲壮。从诞生起就期待着唯一的绽放,而结果可能是名垂青史的佳作,也可能是默默无闻的平庸,甚至只是一次无心的失误。无论如何,不可能重来。”小都歪头看着他,“它是不是会让你有一种使命感?”

   “可能是敬畏吧。就像人们膜拜美好,在自然的恢弘面前会感到渺小。”

   “听上去,你的每次旅行更像是一次朝拜之旅。你已经走了很多地方,那你心中的‘耶路撒冷’到底在哪里?”

   “有憧憬,但不确定,也许走着走着就找到了。不过,我不想只是赶路而错过沿途的风景。”

   “你的意思是,只要敞开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那每一个感动都会是最美的风景?”

   “可以这么说。亿万年的演化,涅磐、轮回的洗炼,这个世界有太多让人叹为观止的神奇,只可惜我们有的时间太短了。”

   “那你会不会去同一个地方几次?”

   “当然,我想发现可不只是猎奇。即使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就会有不同的感悟和惊喜。”

   “如果你的理想是穷尽一生去发现,那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以让你停下来?有没有偶尔想过‘停下来’?”

   “没有。我会欣赏,领略神奇,但我更喜欢那个独自去发现的过程。”

   “你把自己的索求局限在‘体会’上,却从不渴望‘拥有’吗?”

   “人们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其实,对于很多事情,他们甚至连‘参与’都做不到,最多只是‘旁观’。我只想做个好的看客,尽量不打扰。”

   “可你也在传达。尽管那只是你‘制作’的,萃取、品味过后的副产品。”

   “可毕竟我在尽力传达美好,而且人们也希望看到这些。他们付出一本杂志的价格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满足,这没有什么不公平。”

   “那你怎么看待你现在做的事情?我听说,有些摄影家会觉得与时尚,流行纠缠在一起是对他们的贬低。”

   “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尊重它,尊重所有付出的智慧和努力。就像那些模特,他们最终只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可我同样尊重他们。”

   “难道你不是把他们作为一个人来尊重?”

   “为什么只有人才能得到尊重?在这里,尊重都是相对的。你们选模特是因为他的个性还是他的名气?你们最终选的照片是因为我的技术还是客户的喜恶?”

   “这不像是艺术家的固执和清高。”

   “我的相机,后背和镜头也不是用浪漫换来的。”

   “所以你其实很精于外部的平衡。”

   “我的坚持不需要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那你会不会觉得孤独?”

   “你是想说朋友,女人?”

   “不,是孤独。”

   “如果孤独了,我会离开。能用来沟通的不只是语言。”

   “所以你的理想状态就是‘在路上’。那出发时,你的‘背包’里会带上什么?”

   “我会尽量清空它。‘回去’不需要太多行李。我要为‘回来’时留足空间。”

   “所以,‘回去’是你的生命,而像现在这样‘回来’只是你的生活?”

   “我没刻意分开它们。于你们,我只是个过客。”

   “可你把自己形容得像是个游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的投机客。”

   “这个形容也不错。你难道不是博弈在规则和本性里的冒险分子?”

   午后的阳光照进院子,透过窗户,洒在两个人的身上。

   小都的位置离照片很近,就站在那棵槭树下。

   壁扇的微风鼓动着她的衣袂和头发,勾勒得她的身形纤细而美好,如迎风而立。

   细薄的白色棉布反射的光线和入射光交织着,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立于湖畔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又像是笼在光雾中的一经碰触便会消散的山间精灵的幻影。

   钟屹站得离窗户更近些。

   他已经换下滑稽的橡皮围裙,身上是黑色的t恤衫和卡其布裤子。恤衫紧紧绷着他结实的胸肌,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上臂,使他在逆光里看起来高而硬。他微卷的头发有些蓬乱,在风里颤动着,这让他整个人充满了野性的危险。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平静地对视着。

   像是都忘了片刻前那在旁人听来晦涩难懂的谈话,又像是都在判读、咀嚼那谈话背后的余味。

   但他们都确定,对方听懂了。

   终于,两个人都偏开了脸。

   就是那刚刚好的一瞬间。

   刚好地都错过了对方脸上那彼此镜像般的苦笑。

   是了然,也是放弃。

   “原定的拍摄只要拖后一天。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谈一下专访的事。”虽然是坦白,但小都偏偏没有感到轻松。

   明明有了答案,写个专访的素材也大致够了,她可以交差了。

   可她的心却更沉,更乱了。

   也许真的是无知无畏,无念则无想。

   9.沦陷

   “还~~~只是想?我以为我们刚刚已经进行完了。”钟屹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而他真正的困惑是到底是她的技巧好到让他来不及设防,还是在她面前,他根本就无法设防。

   当他意识到这就是陈威含糊提到的“专访”时,他已经阻止不了自己了。

   那些从未对旁人言起过的,只是顺乎本性去做的理所当然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完整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他现在像是一条被剖开来摊在她面前的鱼,可他感到的不是冒犯,愤怒,或者不安,反而是倾诉后的畅快和满足。

   他,不是一向不屑于倾诉的么?

   好吧,权做是看在陈威的面子上,配合了一次专访。

   小都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到了桌上,“对不起,因为你一直不接受采访,我才想起这个办法。这样做很不专业。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把它悄悄带走。你现在还是可以拒绝,我会马上把录音消掉。如果你接受采访,有哪些内容你希望不要涉及,或需要补充,我们现在也可以做。你决定吧。”

   “你肯放弃专访?”钟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会和陈威商量,也许改成一篇合作者角度的‘印象’。”小都坦白地说。

   “那还不是一样?”

   “从某种角度说,那个‘印象’与你本人的观点无关。”

   “是这样……”钟屹点了点头,看着录音笔,像是欣赏,又像是思考。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笔的中间按在桌上,“笔尖朝你是接受。”

   他的手指轻轻一扭,录音笔在打过蜡的橡木桌面上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小都吃惊地抬头看他,不敢相信他竟会用这么轻率的方式来做决定。

   但在内心里,她隐隐希望笔尖会朝向他。

   或者,该由她直接放弃?

   如果他们选择放弃,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会成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就在旋转速度渐缓欲停的瞬间,钟屹抢先伸出手,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将笔握在了手里,递向小都,“你亲自写,我就接受。”

   小都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当然。定稿前,我会送给你再看一次。”

   “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我无所谓。”钟屹试了试可可茶杯的温度,推给小都,“现在不烫了。”

   小都道了谢,接过来。

   熟悉的醇香令她的心情有所平复,“我还需要一些照片,放在专访里。价钱的事陈威和你谈。”

   “从我网站上找吧,不用谈钱。别选带水印的。那些不是我的了。”钟屹又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了。

   “你的慷慨我们很感激,但大家在商言商。”小都竭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另外,我还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知道的,人物专访,这个不能少。”

   “我不给自己拍照片。只有证件照。”钟屹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你见过理发师给自己剪头发吗?”

   “可大画家也会有自画像的!”

   “自画像?那不是比ps还厉害?”钟屹哼笑了一声转过脸,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有力,没有突出的骨节,却绝不纤弱。但小都最喜欢看的是它们摆弄相机时的样子换镜头,选功能,按快门……果断,灵巧,有力,没有一个动作多余。她甚至想过偷偷拍些那手的照片,作为自己的私藏。

   “既然你自己没有,那我们只好献丑了。”小都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他,“看看有没有凑合能用的?”

   她问他要照片,其实也就是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钟屹有些诧异地接过照片,很快就从头看到底,停在最后一张上端详着。

   照片上,钟屹站在窗前,半侧着身看向窗外。

   背景几乎都是黑色。

   光线透过窗户,把他毫无表情的脸映得如木版画般。

   窗棱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恤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

   而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有着燃烧着的向往和野性的渴望。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从照片上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

   有点陌生的紧张和羞赧。

   他认出这是充当影棚的那个老式礼堂。工作间歇,他喜欢站在那大窗户前,看那棵古老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攀爬,看铅白色的云彩在天空游弋。

   他觉得这样既可以休息疲劳的眼睛,也可以考虑下一组照片的拍摄。有时,他也会想到那不久前还在的地方,计划下将要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总是放松的。

   他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

   从专业角度看,拍摄的人没有什么技巧。相机应该是中档的单反机,从景深上看得出是用了长焦镜头,而且是仰拍。这个人要么比自己矮,要么就是怕被发现故意压低了机位。

   不过,有了刚刚好的光线,刚刚好的角度,刚刚好的情绪,其它的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自己操刀,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精准。

   他不敢相信,这一次,是他这个“猎人”被别人摄取了魂魄。

   也许是运气,也许,就是浑然不中的注定。

   “你拍的?”钟屹拎着照片看向小都。

   只可能是她了。

   小都老实地点点头,“我也是拍了做预备的。我把文件都给你,你选好了自己修吧。”

   这张也是小都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她刻意把它放在了最下面。而他,也果然选了这张。

   “不用了。剩下的你的美编都能做。”钟屹把照片放在桌上,顺手抄起空的矿泉水瓶,向饭厅走去。

   他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背影看来镇定。

   站在厨柜前,双手撑在水池边上,看着刚才被他匆匆洗干净的白瓷杯,钟屹又感到了那种越来越频繁的躁动不安和越来越真实的恐惧。

   那是来自他一直精心藏匿,圈养,闭痹着的洪水猛兽的苏醒和躁动,是它即将冲破禁制,席卷而出的恐惧。

   对于纯粹的美,他会振奋,会惊叹。但面对与生俱来的易感又敏锐的心灵,来自生活的善解与细腻的感知,以及那虽蛰伏但仍然澎湃的活力和涌动着不知要奔向何方的激情,却是让他颤抖着窒息。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和自制能力。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点点的寂寞,点点的迷惘,点点的不快活,可至少他是满足的,平静的。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又是这么施施然地向他走过来,轻轻一点,便把他一直飘游的灵魂按在了指下。

   而他,只能无声地喘息,却乏力抗争了。

   难道这个女人就这么要让他丢盔卸甲吗?

   他不想爱上任何人,不想要这个羁绊和牵挂。

   他需要冲刺的速度保持清醒,磨砺的痛苦体会敏锐,闭锁的孤独淬炼锋利。

   爱对他来讲,太过柔软,也太过甜腻了。

   他怕自己会像被扔进蜂蜜罐子里的葡萄粒,静止在那片浓稠里,被时间榨干,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选择回避,坚持和忍耐,他宁愿用莲朵来填补那份空虚。

   他努力过,挣扎过,可现在,除了眼看着那多年来营造的结界行将湮灭,他却是无能为力了。

   现在再逃,还来得及么?

   10.离开

   小都怔怔地坐在桌前,机械地慢慢喝着手里的可可。

   醇香依旧,只是苦得有些难以承受。

   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过分了。

   但她实在是太想了解他了。

   她设计的出其不意,迂回试探,让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也把他们两个都逼到了墙角。

   她看到了那个自由,骄傲又孤独的鹰的灵魂。

   他抵触采访不是清高,不是姿态,只是本能。

   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到了他的挚爱之中,再也无力去应付周遭的纷扰,去保护****的敏感和脆弱。

   而她却要把他揪出来,曝露在众目之下,任人评说。

   可现在,就算是清空了录音笔,取消专访,那些留在她脑海里,心里的秘密也是可以抹去,消失的么?

   如果可以,她为什么还会这么内疚,这么难受?

   夕阳的光线被挡在了围墙之外,整个饭厅里已显得昏暗,阴晦。

   钟屹的背影也是沉沉的,就像是积聚着喷发力量的火山。

   小都感到的不仅是他对喷发的恐惧,更是那力量挣扎中的无奈和绝望。

   而这于她,却是再真实不过的触动和心痛。

   “如果你觉得我做的这些是对你的冒犯,我向你道歉。”小都说得很艰难。

   背后的声音令钟屹蓦地转过身。下意识地,他的身子向后,紧紧抵在了橱柜上。

   他怕她会向前,怕她会靠近。

   但小都并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了门口。

   她白色的身影嵌在画框般的光亮里,有着怪异的飘忽感。

   尽管离开很远,但小都还是被钟屹眼睛里跳动的,亮得灼人的火苗逼得后退。

   “我并不想加深我们之间的误会。如果你改变主意,打电话给我吧。”小都低下头,慢慢退出了画框,“也许,我真的不该接这个专访。对不起。”

   最后的话,钟屹并没有听到,只是可可的甜香在他身边经久不散。

   专访的校样很快就出来了。

   陈威很满意,只是把名字从小都原定的《鹰影》改成了更加煽情的《光影行者》。小都破例地没有抗争。

   因为钟屹正巧要来找陈威,小都就留下校样由陈威和他确认。

   钟屹没有对文案提出任何修改,只是更换了两幅照片。

   那明显是和小都选中的是同套系列里的,但都不在他的个人网站里。应该是他自己的收藏。

   钟屹这出乎意料的配合,让小都在如释重负中又有着淡淡的失落。

   但她不想再去追究为什么了。

   那之后不久,小都就接到了沈一白的电话。

   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经过了马拉松式的谈判,沈一白终于谈妥了他与一家著名港资地产公司的合作合同,对方负责协助他成立一家设计事务所,而他以事务所的名义为对方在北美的一个项目做规划设计。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也帮他出了不少主意,而且以现今的条件,距离也不再是问题,但落实了这个消息,小都的心里还是狠狠地空了一下。

   就在她盘算着该如何为他送行的时候,沈一白却抱着酒找到了小都。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聊到话题百无禁忌;他们也喝了很多,喝到杯子不分彼此。

   沈一白说,这几年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你。

   小都说,最成功的是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沈一白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完事拍拍手,就可以大家都还是朋友的人。找上床的女人不难,能再找到一个可以这样聊的人,我不想冒险。

   小都也笑:贪心人人都有,难得的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沈一白再笑:也许就是没爱上。否则,再明白的人也会糊涂。你还不是爱上了个疯子?

   小都摇头:他不是疯子。他就是只鹰,落地只是为了再次起飞,而不是为了停留。爱上这种人是自找麻烦。

   沈一白也摇头:是说服我还是你自己?那个激素导致的生物程序不需要这么多解释。你只要记得,如果你爱的是鹰,就别指望它可以守在窝里。

   小都叹气:这么美好的事情,到了你嘴里,就跟计算承重一样无趣。

   沈一白撇嘴:看清本质,并不妨碍享受美好。就像你知道花终将会落,可看到花开还是会欢喜。

   小都也撇嘴:你总是看得通透。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个千年妖精。

   沈一白望向灰沉沉的夜空:在我自己的时空里,千年也可以是霎那,不过一朵花开的时间。

   小都看着他笑:就算你能悟道成仙,可你那些“花花草草”,菲菲,妮妮们怎么办?

   沈一白眯起了眼:该来的总会来。要的少,失望就小。都是金刚不坏之身,第二天起来就还是一条好汉。

   小都闭起了眼:我做不到。我只想简单点。

   沈一白拍拍她的头:别怕!有老妖精守着你呢。需要的时候,我就会来找你的。

   小都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剩下无以为报的空壳子了。

   沈一白自顾自笑出了声:因为只有你敢往我身上扎针,还扎得那么痛!你真的不记得了?

   小都摇头:扎针记得,别的,不记得。

   她的头晕晕的,现在想不了复杂的事,更看不懂沈一白那莫测高深的笑容。

   在陷入混沌之前,她好像听到沈一白说:那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

   小都睡醒的时候是近中午。

   沈一白已经走了。

   没有留言,也没有告别。

   收拾了房间,带走了垃圾,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

   恍惚里,她觉得他一会儿就能回来,照例眯着眼睛骂她睡得像个猪头。

   但这一次,他的确是走了。

   飞机是下午两点,然后他便在千里之外了。

   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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