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元宵总是格外热闹,还是正月十三的时候,街上已经四处挂满了灯笼。顾家对面的滨江公园,更是布置好了灯展,从楼上望去,就可以看到红艳艳喜洋洋的一片。
那年他刚到江城,十二岁,在陈家的别墅里住了一段,就搬到了顾家的隔壁,一开始是为了找顾医生方便,后来……是觉得有个顾意这样热热闹闹的朋友也不错。但没想到,她有时候热闹活泼过了头。
比如正月十五的时候,非缠着他要去滨江公园看灯会,说得天花乱坠:“我们江城的元宵灯会可好看了,你知道吗?今年有八百多盏灯呢,什么造型的都有,有个超大的,有20米……还有今年的走马灯串起来是一个故事呢。……”
她说了很久,他也不为所动,随手翻着书,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淡淡说:“我对这些没兴趣。”
她觉得这简直不是一个小朋友该有的表现,捧着脸很苦恼地问:“怎么会没兴趣呢?可好玩了。难道你们家不过元宵吗?”
他冷冷斜了她一眼,道:“是。我们家什么节也不过。”
他们家哪里有过节,父母一直都是天南海北地飞,连春节都不怎么在一起过,只有一年,他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父亲在家里过了节,吃完饭,就直接嗤之以鼻,并且跟他说,一个男孩子渴望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后来,好像就没有什么团聚的时候了。
他脸色一白,抿唇不语,女孩子大概是被他凶了,瘪着嘴跑回家了。
他也很习惯所有的日子都一个人过了,偏偏这年,有人不肯放过他。
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又来了,穿着新买的红色连衣裙,手上提着两盏兔子灯,一盏是街上卖的那种,漂漂亮亮的兔子灯,小彩灯在里头闪闪亮亮,一盏……是自己画的纸灯笼,那兔子着实有些不太像兔子,脸鼓鼓的,眼睛大大的,还画蛇添足地画了两条眉毛,倒有点想她自己,三瓣嘴画得歪七扭八,最像兔子的大概就是那对长耳朵,纸灯笼里挂了一盏矮矮短短的蜡烛,发着微微的光。
她笑嘻嘻地介绍:“这是我用我们手工课本里的材料做的,你看和这盏是不是一模一样。你不去灯会,是不是因为没有花灯啊?我送你一盏,就可以一起去了嘛。”
她把那盏手工丑兔子灯递给他,看他没接,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大咧咧地把那盏漂亮的兔子灯递给他:“喏。这个好看的给你,我阿妈给我买的,很贵的。”
那句话在他听来,简直像炫耀。那时候他还不太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原本想客气地婉拒,但听到那句话后却变成绷着脸,冷冷地对她说:“不要。”
她不解,便又把那盏手工兔子灯递给他:“咦。难道你喜欢这盏?不错不错,眼光不错!走嘛走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回来还可以来我家吃小元宵,我妈妈包的可好吃了。”
她把灯笼塞给他,他一阵气血上涌加恼羞成怒,顺手推了她一下:“顾意,我不过节。你们家有过节的传统,不代表别人家有,你喜欢热闹,可是我不喜欢。你自己感到高兴的事情,自己偷着乐就好了,为什么要勉强别人?”
他清瘦,但毕竟是个少年,用力一推,她踉跄一小步,那盏兔子灯就落在了地上,灯笼里的蜡烛一歪,刺啦啦地把兔子灯烧了起来,纸做的灯笼,烧得飞快,他抬脚踩了两下灭火,也已经烧了一大半,只剩下顶部的一截兔耳朵,黑乎乎地立在竹篾上。
他心里一咯噔,抬头就看到了女孩子通红的眼睛。
那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面前哭,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一下滚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珍珠,完全不知道从何哄起,只得喃喃开口:“顾意……我不是故意的。”
她撅着嘴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红裙子很快就消失在墙角。
他看着地上的残渣,愣了一会儿,默默地蹲了下来。
他找到她时,她正坐在楼下花圃的石凳子上抱着兔子灯发呆。他走到她跟前,她就故意扭过脑袋不看他,他又走了过去,她便又扭了个方向。后来实在躲不过,她就用双手遮住脸,口中念念有词:“看不见看不见。”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食指上包着创口贴,傍晚来他家的时候还没有,语露生涩地说:“顾意,对不起。”
她学他的样子斜眼看他:“你又没有错,干吗要对不起。”
“我知道你是特地为我做的,结果却被我毁了,所以对不起,我刚刚一时有些生气,推了你一下,但真的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他很诚挚地道歉,一双清亮好看的眸子里都是涩意,倒让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垂着头,沮丧地说:“谌儿,对不起。”
“嗯?”他有些不解,她又道哪门子歉了。
她嗫嚅地说:“我不该勉强你去的,我只是看你一直一个人,怪无聊的,才想找你玩的,没想到你那么生气。你到底生什么气呢?呜呜,大概你们书读得好的都不喜欢过节吧你是不是怕耽误功课啊……”
最后一句完全属于神推测了。
他抽了抽唇角,说:“这个跟读书没关系。我只是不喜欢过节。”
她张大了嘴巴:“啊?还真有人不喜欢过节的啊?”
他眸色一暗,算是默认了。
她毕竟不是真的呆子,联想了一下父母平日的交谈,讷讷地问:“是不是因为你爸爸妈妈……”看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她立马改了口,举手絮絮叨叨地保证:“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提我爸爸妈妈了。我妈妈说……”说到最后,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下了。
他苦笑了下,对着满脸懊悔神色的女孩子说:“没关系,你随便说吧。我刚刚生气,是我的不对……”
他没想到,这句话说完,她又哭了……哭得比刚才还要凄惨……他慌了手脚,忙问道:“怎么了”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伸手帮她擦眼泪。
她抓着他的袖子嘤嘤地哭了一会儿,才抬头道:“谌儿,你不要难过,以后没人陪你过节,我陪你过节啊。一起过节的就是一家人。”
他永远记得那天,那个哭得像只花猫的女孩子仰头看他的眼神,清亮而坚定,比全世界的花灯都要好看。
“好。”
那天,他用那个被烧焦的兔子灯骨架,又补做了盏兔子灯,其实就是拿纸张糊上,她笑哈哈地说他比她做的还丑,但还是非要霸占把那盏兔子灯。他松了口气,同她说:“不如你两盏都提着吧。”
她摇头,说:“那盏是送给你哒。”
他皱眉:“不是说要去灯会吗?”
她楞楞地说:“你不是不去吗?”
他轻咳了一声,说:“走吧。但是我不提灯。”那时候脸皮薄得紧,实在做不到提着两盏女孩子才喜欢的灯笼满街溜达。
她想了想,终于眉开眼笑,觉得谌儿实在是太好了,愿意陪她逛灯会,还不要她宝贝的兔子灯。
其实元宵灯会什么的,对他来说也就是那样,滨江公园两岸都是灯火辉煌,人挨着人走着。女孩子挨在他身侧,笑得眉眼弯弯的,兴高采烈地跟他介绍。
他却没心思看什么灯会,只担心她会……走丢了。
结果,后来还是走丢了,挤散了。他依约站在公园门口等她,过了许久,才看到她笑嘻嘻地朝他走来,脸上还有点脏,看过去感觉是又哭过一场,手上只抱着那盏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灯笼,里边的蜡烛已经灭了。
她说:“嘤嘤。怎么办呢,刚刚太挤了,另一盏灯笼被挤丢了,我全力保护兔兔灯才出来的……”
本来就被烧过的竹篾做的兔子灯,其实脆弱得不行,已经都有些变形了,圆兔子也变成了扁兔子。
他冲着那盏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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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怕她又走丢,他盯着兴高采烈的她,走完了一场灯会。结果人没事,灯也没事,顾意的钱包丢了。顾意嘤嘤嘤地蹲地上又哭了,里边是她的压岁钱呢,还想用来买烟花和仙女棒的呢!
他对于如何哄一个小姑娘已经有了点经验,于是迅速买来烟花和仙女棒,帮助小姑娘破涕为笑。
他没想到,有过两次惨痛经历的顾意,第三年还是拉着他去了元宵灯会,这回学乖了,只带了一盏灯,不过头上戴着小恶魔的装饰,整个人一闪一闪的。她说,这样从远处看,一下就能看到她。
哪里能看到,那年滨江公园的每个小姑娘,都是这么打扮的。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走完了那一场灯会,出来时,掌心紧张得有些湿,她笑得没心没肺,说:“谌儿,你身体是不是变好啦?手心这么热。”
第四年,两个人都又长大了点,他不敢牵她的手,只是拉着她的袖子,慢慢地走。元宵节一起看花灯、放焰火、吃小元宵,已经成为了他们一起的传统节目。不,他们在一起的传统节目多了,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图书馆。所以,也时不时会被人取笑。
这年元宵那天,她心里其实是有种怪怪的感觉的,因为上午刚刚被一个朋友笑话说,哟,你还真跟陈谌是一家人,每天形影不离的。
她的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问道:“怎么了?”
她有些方面的心思是比一般人要迟钝得多的,红着脸说:“有人笑话我和你是一家人。”
男孩子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是狂跳的,但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又怎样?有什么不好吗?而且,你不是也说过,一起过节的就是一家人。”
“是哦。没什么不好。”她呆呆地应了一句,又觉得有什么不对,抬头对上少年有些促狭的眼,不自觉就红了脸。
嘤嘤,总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呢。
第五年,她终于还是懂了一点什么,于是全程都把手插在裤兜里,觉得自己酷酷的。结果,这年滨江公园因为来了个明星现场表演,格外地挤,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人把她挤到他怀里了,她搭着他的肩才能勉强站住,脸上都是少年温热的气息。
他说:“顾呆呆,你知道古代元宵节又叫什么节吗?”
她被挤得有些痛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嘤嘤,书读得好了不起啊。”哼,她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居然还有心思笑,笑得还特别好看,顾意对着那双清澈璀璨的眸子时,就觉得他背后的星星啊灯啊,哪里有他长得好看呀
她还在做梦,他用手点了点她的鼻子,说:“呆。”
新学期开学时,语文课上学到了一首宋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老师讲解时说元宵节是古代的情人节,是古代青年男女难得的用来约会的日子,听到这里,在课堂上,她的耳根子一下就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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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年……
他们没有第六年。
第六年,他一个人在美国的疗养院过的元宵节。美国人不过元宵节,整个疗养院都冷冷清清的。那天,他让护工mike特意陪他去了市区里的唐人街,就为了看一看花灯。
唐人街布置得其实很有中国味,一盏盏的红灯笼挂在商铺的门口,也有人放花,还有人舞狮子,窄窄的街道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但是他看着那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红灯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漫出了一点薄薄的凄凉。
后来,他突然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穿着红裙子,提着一盏白兔灯,在前头盈盈地走着,黑色的短发恰好到脖子。他一怔,甩开mike就冲了上去,握住了女孩细细的手腕。
女孩转过头,愕然地看着他,骂道:“你做什么?”
不是她。
他松开手,胸口涩得连一句“sorry”都说不出口。
女孩看他黑头发黄皮肤,但对中文没反应,用英文又说了一遍,语气还比刚刚还激烈了些。
他却有些听不清她的声音了,只觉得天与地都在旋转,缓缓蹲下来,后头追上来的mike扶住了他,说了他两句,又同女孩道歉。
在遥远的异乡,他彻彻底底地理解了那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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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年。
他在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终于同她在一起了。得偿所愿,她已经是他的妻子,还怀着他的孩子。
但那段时间他为了电影宣传,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元宵节那天,他有一场推不掉的活动,紧赶慢赶,收工时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团圆的节日,大家谁都赶着回家,连现场的师傅都手脚特别快。他想了片刻,抓着一人问道:“师傅,哪里现在还有卖灯笼的?要白兔灯。”
他对帝都,其实也并不熟悉。
大家都觉得这新晋大导富家公子着实有点怪,怎么这时候了还买灯笼,不知道是要哄哪家孩子。后来在一个热心师傅的指点下,七拐八拐,在一个小巷子里买到了白兔灯,还是手工的,在满世界都是电子花灯时,极为少见。紧绷了一整天的他,才终于笑了。
提回家时,发现她已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二呆正在沙发底下打呼,世界静谧得如此美好。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没想到她还是醒了,看到他手里的白兔灯时,笑得像一个孩子:“我都十年没玩过了。”
他离开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那什么元宵灯会。
他笑了笑:“今年太忙,明年我们回江城过元宵。”明年他一定给她亲手做一盏。
她都没太认真听他说什么,抱着那盏白兔灯爱不释手,眉眼笑得弯弯的,说:“我亲自给你做了小元宵,有江城口味的也有你们北方口味的……”
平常家里都有阿姨做饭,好不容易到她表现一回的时候呢,她兴高采烈地把早就做好的小元宵加热了两大碗。
他咬了一口,强作镇定地说:“顾意,你试过味道没?”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呀。我要等你回来一起吃的,嘻嘻,幸好没过十二点呢。”
他默了片刻,说:“以前都是你吃两碗,我喝汤的。今天不如……我吃两碗,你喝汤吧。”
她点点头,觉得又挺公平,看他吃得飞快,忍不住馋虫就勾了起来:“你让我吃一个好不好,我自己做的我都没吃过呢。元宵节呢……”
他咳了咳,说:“不要。”
趁他不注意,她还是飞快舀了一个吃了,然后……吐了。
“呜呜呜呜。这么难吃你就不要吃嘛。”
“不难吃不难吃……你亲手包的……”
“哪里不难吃了。我都吃吐了……”
“你吐了……”他信口说道,“你吐了是因为你怀宝宝了啊。”
“骗人!”她恼羞成怒地说,“不许再吃了!”
孕妇的情绪都是格外敏感的,这年的元宵节,顾意在他怀里又哭成了小泪人。他哄她,她还要说我是高兴的,你别管我。
后来只好由着她哭,她哭了一会儿果真就收住了,还送给他一个格外甜蜜的吻:“明年一定会特别好吃哒!”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