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九年,是一个多事之年,夏天一场洪灾淹了数万百姓,皇上亲赴灾区赈灾。
至秋去冬来,刚进入十月,云都这座百年古都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北风夹着冰冷的雪粒子狠狠地裹在人的脸上,便像是一把羊毛针刺一样,尖锐细碎的疼痛让人瑟缩。
云都城第一美食府“嘉和楼”后面院子里的松树苍翠地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随着凛冽的西北风,摇晃着身子,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像是有意在蔑视冬天。
“姑娘,这雪越发的大了,你快些家去吧,这里有我们就成了。”一个中年男子担忧的看了一眼外边越来越大的雪,劝道。
“许叔,这个乌鸡汤要过半柱香的时间后方可加海带,加入海带后再炖两刻钟的工夫换文火,再加木瓜……”颜文臻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颠勺爆炒腰花的许西忱又不放心的摇摇头,“算了,我还是盯着这道汤做好再说吧。”今儿听风阁里坐的可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丝毫马虎不得。不是她颜文臻长了一副势利眼,实在是嘉和楼经营到今天,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爷爷又老了,父亲……想到那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嫖赌的父亲,颜文臻又忍不住默默地叹了口气。
“姑娘做事就是仔细,一刻钟也好,半柱香也罢,不就是那么会儿工夫么。”许西忱把红油油的爆炒腰花装进精致的青花瓷方盘里,又扯过脖子上雪白的手巾把盘子边上的油渍擦干净,方对旁边的跑堂的吆喝了一声:“听风阁的爆炒腰花好了!赶紧的!”
跑堂的赶紧的上来端菜,见着颜文臻,忙弓腰请安:“大姑娘好。”
“嗯,赶紧的吧。”颜文臻点点头,微笑。火光映着她白皙的笑脸,平添了几分妩媚妖娆。
“是咧,听风阁的那几位爷都催了好几遍了。”跑堂的端上菜麻溜儿的走了。
许西忱已经又热了一锅油。
颜文臻看了一眼许西忱手边已经收拾好的大虾忍不住微笑道:“这宫保虾段儿可是咱们颜家的绝活儿。”
许西忱得意一笑,一边把配料下锅,滋啦啦的油爆声衬得他的笑声越发豪迈:“当然了。不管前朝的小皇上多昏聩不讲理,太后娘娘多跋扈,每回吃上咱们老太爷的宫保虾段那都叫绝。承蒙咱老太爷手把手的教,到如今你许叔我也只学会了八成。”
颜家祖上出过几位名厨,料理膳食颇有心得。颜文臻的爷爷——老太爷颜博晏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前朝御膳房左膳使。一手颜家菜深得前朝太后以及皇上的喜爱,曾经在御膳房里独秀一枝。
后来昏聩无能的皇帝丢了江山,改朝换代。颜博晏便趁机出宫在云都城里开了这座嘉和楼,凭着一手绝活自创叶氏菜系,把这嘉和楼的生意逐渐做大,到如今开张至今十六年,仅凭着这一家酒楼竟让颜家从寻常百姓成为云都城里数得着的巨富之家,说起来真是羡煞人也。
颜文臻扭头看了一眼用来计时的线香,又笑道:“没关系,改天爷爷来后厨您再跟他老人家讨教么。你是他的得意门徒,他还能不教你?”
“若说老太爷的得意门徒,那许叔我可排不上号,那得是大姑娘您哪。”许西忱一边说笑着,手上的活一点都不闲着,该煎的煎,该爆的爆,一把铁锅在他大手里颠来颠去,像是个称心称手的玩具。
颜文臻不再多说,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外边的飞雪,眼前想起前几日跟白少瑜的约定——下雪的时候一起去西山枫林收雪,用雪水兑了桂花酿酒,用青瓷坛子埋在梨树下,来年中秋节开坛,那桂花酿清纯甘冽,京城贵妇们最是喜爱,去年她就照着这方子酿了六十坛子,开卖第一天就被抢光了,听说后来大家竞相收藏,都炒到了三百两银子一坛。
线香的香灰积攒到一定的程度后白花花的一截儿落下来,颜文臻像是有感应似的猛然回神,转身打开火上的黑陶锅子,一股浓浓的香味随着蒸汽飘散开来,引得旁边的许西忱高声赞了一句。颜文臻却微微一笑,拿起旁边白磁盘把里面打成蝴蝶结的海带倒进了乌鸡汤里。
锅子先撤去一旁,用铁钩子勾了一个铁圈儿压在炉口上,让中火变成文火,方把锅子又放回去。
“再有半柱香的工夫这木瓜海带乌鸡汤就可以出锅了。外边的雪越发的大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吧。”许西忱一边把宫保虾段盛到盘子里,一边劝。
“不差这一会儿了。”颜文臻微笑着拿了一个碗口大的秋梨来削皮,她十指纤纤熟练地动作,秋梨黄绿的皮子被整条剥下来,露出雪白的梨瓤儿,“等我这梨花落做好了,这汤也该好了。”
“梨花落?哪个雅间点的?”许西忱纳闷的问。
“没有,是少瑜说他母亲这几日总是咳嗽,又不喜吃药。我做个梨花落给他送去府上。”颜文臻说话间,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许西忱感慨一叹:“姑娘这么好,将来白家大爷可真是有福了。”
梨花落是用甘草白蔗糖加川贝熬汁,以上等秋梨为主料,最是清肺止咳的一道食补甜品,老年人颇为喜欢,只是这道菜的火候不好掌握,连许西忱平日里都做这道菜都有些战战兢兢,因为这火候过了,糖汁会发苦,火候欠了,甘草的药效出不来,这道甜品就真的只是一道普通甜品了。
而如今颜文臻却是轻车熟路,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般自然,许西忱在旁边看着都舍不得撇开眼。
两刻钟的工夫转眼即过,梨花落好了,木瓜海带乌鸡汤也好了。颜文臻把梨花落装到一个填白盖盅里,又拿帕子包好转手装进铺了一层雪白纱布棉被的筐子里。许西忱则把乌鸡汤盛出来叫了杂役来上菜。
颜文臻把身上的围裙以及都上裹着的绛茶色绣花包头摘下来放到一旁,她的贴身丫鬟豆蔻早早的把斗篷雪帽拿了过来给她穿戴整齐。
“许叔,我先走了。”颜文臻伸手拎起食盒,跟许西忱道别。
“姑娘慢些,叫路仔仔细牵好了马缰绳。雪天路滑!”许西忱一边拿着白手巾擦手一边追到厨房门口朝着院子里喊。
“知道了。”颜文臻把手里的食盒交给豆蔻,弯腰掬起一捧雪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笑嘻嘻的跑了出去。
“姑娘慢点。”豆蔻拎着食盒追至门口,却差点撞到忽然停下的颜文臻身上,抬头正要埋怨时,立刻又转了口风笑嘻嘻的问:“哎呀,白老板,这会儿工夫您怎么在这儿?”
一个男子披着银灰色暗绣竹叶梅花纹猞猁裘站在皑皑白雪之中,丰神俊朗,温文儒雅,虽然是回答豆蔻的问话,眼神却一丝不错的看着颜文臻:“我去铺子里查账,刚好路过这里。看见路仔坐在马车上,所以过来看看。你果然还没回去。下雪了,你们还逗留到这个时候?”
“今儿有一桌重要的客人,点了老招牌菜,许叔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只好搭把手。”颜文臻说着,转身从豆蔻的手臂上拿过食盒递过去,“你既然来了,刚好,把这个带回去吧。”
白少瑜温润一笑:“是给我做的?先谢妹妹一番美意了。”
颜文臻扁了扁嘴巴,娇声道:“属你脸大——我给伯母做的梨花落,你不是说她这几日咳得厉害,又不愿意吃药么?”
白少瑜朗声笑着伸出手去在颜文臻通红的鼻头上刮了一下:“原来是臻儿的孝心,那更要好好地谢谢你了。”
“呿!”颜文臻给了白少瑜一记美好的白眼,“白夫人平日里极疼我的,我孝敬她也是应该的。哪里要你来谢?”
“好好好!臻儿早就注定是我家的媳妇,做媳妇的孝顺婆母,那是天经地义的,不需要说谢谢。”
“你……”颜文臻瞪起两个杏仁眼,嘴巴高高撅起一脸娇嗔,白少瑜看在眼里又是心神一荡,恨不得把人拉进怀里使劲的揉。
然而那样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想要付诸行动白少瑜还不怎么好意思,毕竟他跟颜文臻还没有订婚,男女大防十分重要。颜文臻那么好的姑娘,不能让她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走吧,雪越发的大了。”白少瑜侧过身去闪开道路,又朝着颜文臻伸出手臂。
颜文臻扶着他的手臂踩着脚踏上了自己的马车,在落下车帘子的时候又转身叮嘱:“少瑜哥,你看今晚这雪看上去必然一夜不停,明儿你若是有空,我们去西山收雪吧?”
白少瑜微笑颔首:“好。但你今晚要早些休息才行,如果爬山再爬不动,我可不负责背你。”
“走啦!快些回家。”颜文臻又朝着白少瑜做了个古怪精灵的鬼脸,又妩媚一笑,“少瑜哥,你明早来接我哦。”
“好……”白少瑜站在冰天雪地里看得呆住,那一张灵动的笑靥,娇娆明艳,婉转照人,轻盈袅娜,百媚生春。那明媚的笑宛如暗夜里的一团火,又像是沙漠里的一泓泉,叫人贪恋不已,以至于以后艰难的岁月里,他每每回想起这个笑靥,便如沐春风,全身上下都激发起斗志和力量,纵然是赔上全副身家甚至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街角的上方,刚好是嘉和楼的雅间听风阁。这间嘉和楼最奢华靡费的雅间里,今晚接待的是礼部尚书邵锡兰的嫡长子,刚刚蒙圣宠得以入户部当差的六品主事,主要分摊的是中等商贩的税务。
就在白少瑜和颜文臻在雪地里打情骂俏依依惜别之时,听风阁临街的窗户开了巴掌宽的缝隙,窗边站着的便是这位尚书之子,六品主事邵隽文邵大人。
“铭之。”邵隽文的好友太仆寺卿之子栾棠风走到邵隽文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楼下风雪里的小情侣,淡然一笑,“这位姑娘就是这嘉和楼的小东家了,据说这颜姑娘的厨艺颇得她祖父的真传,是个出类拔萃的小厨娘。”
恰逢颜文臻对着白少瑜做鬼脸,邵隽文只顾着看了,似是没听见好友的话。
“怎么,这就瞧上了?”栾棠风看了一眼站在雪地里的白少瑜,又冷笑道,“瞧上了也没用,看见没?白少瑜,白家的当家大少爷,看得紧着呢。”
邵隽文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依然不说话。
街上,颜文臻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街角,邵隽文才抬手把窗户关上,转身坐回了主坐,举杯对席间的几个好友,笑道:“来,这可是嘉和楼的招牌好酒梨花白,我去年就交了定金,今日刚出窖就请诸位一起来品尝,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旁边有人立刻附和道:“难得如此好酒,邵大人又想着哥儿几个,说不得,必须喝倒!”
邵隽文淡然一笑,朝着几个好友举了举杯,仰头把一杯烈酒全部倒进嘴里。
梨花白入口绵软甘冽,实际上后劲儿十足,酒过三巡之后,席间便有人带了醉意。
栾棠风拿了汤勺给邵隽文盛汤,斜着柳眉吊稍儿眼笑道:“听说这海带乳鸽汤最是滋补,来来,邵大人新婚燕尔,房中未免劳苦,赶紧的来一碗。”
邵隽文对此玩笑也不辩言,坦然接过栾棠风递过来的汤碗,拿了汤匙舀了一勺汤吹了吹,慢慢的喝下去,片刻后方笑道:“你还别说,就这道汤的味道,怕是连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
“话就是这么说呢,当初咱万岁爷登基之时竟顾着庙堂上那些大臣们了,皇后去的早,太后又不理论,硬生生把个绝好的御厨给放了出来,不过十几年,看看这老颜家——在这京城里虽然算不上首富,也能排到这个数儿。”旁边一个纨绔子弟一边说一边伸出三个手指头。
“第三?”栾棠风斜了那位一眼,冷冷的哼道,“颜博晏那老东西为人低调的很,最会闷声发大财。别的不说,就说着一坛梨花白他们就买到了四百两!就这价格还要提前一年交银子才算数。若非真金白银开道,就算是宫里御膳房的大总管也捞不到一口!”
“就是,依我看,这云都城里最他娘有钱的就是这叶老儿了。就着一盅乳鸽汤也得八十两银子—赶上咱邵大人半年的俸禄了。若非世贵之家,谁能沾一口?”另一个纨绔说着,又狠狠地吸溜了一口乳鸽汤。
“我说,邵大人你现就管着这些商贾们的税务,怎么这颜家的老家伙还不得孝敬孝敬您?”
邵隽文看了旁边这位一眼,淡然冷笑:“颜博晏的眼里有谁?这会儿只怕陛下下旨叫他进宫去御膳房当差,这老东西都能以身子老迈不堪给推辞了,你信不信?”
栾棠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这话说的是。这老东西就是茅坑边上的一块石头,那是又臭又硬!”
“这话说的是。虽然这嘉和楼的饭菜好吃,酒也绝好,就是这口气难以下咽。卲公子这样的尊贵人儿来了,他们也如此冷淡,真真可恶。”
“就是,咱们得想个什么办法杀杀他的威风才好。”
“对,想个办法,修理修理他。”
“卲兄,你高招儿多,您吩咐,要怎么干兄弟们都跟着你。事儿成了,您吃肉,兄弟们有口汤喝酒知足了。”
几个纨绔凑到一起,别的没有,冒坏水算计人的事儿绝对少不了。
“行啦!”邵隽文不耐烦的摆摆手,“跟一个糟老头子置气,你们也就那点出息?”
“嘿嘿,咱这不是无聊,说笑话儿嘛。”旁边的一位讪笑道。
“邵兄大人大量,来,咱再敬您一杯。”又一位极有眼色的岔开话题。
邵隽文淡淡的冷笑,举起酒杯来喝酒,眼神却盯着那道乳鸽汤若有所思。
邵家祖上也是南方人,邵隽文自幼娇养,更生的一副好皮囊:他黑发如漆,五官细致精致,唇红齿白,眼神若春水清透,肌肤如美玉般莹白,姿态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疏懒,举手投足,收放自如,说不出的好看,是云都城纨绔圈儿里的头号风流人物。
只是这人心思阴狠,做事不择手段,表面上看去温润无害,实际上却不然,谁得罪了他,他势必要十倍百倍报复回去。
这嘉和楼自从大云太祖爷清平皇帝登基五年后开张,从初元皇帝去世到现在的清平皇帝登基,前前后后经历了百余年,其中有出现过不孝子把家传的老字号弄的关张倒闭过,又有发奋的子弟重新收拾开张,如此翻来覆去至今日,赚的盆满钵满的同时,也明里暗里的得罪了不少权贵,更为那些贪婪不知足的权贵们所惦记。其中,一门心思把嘉和楼据为己有的人里面,就包括邵家的这位邵大人。
只是,邵大人想要嘉和楼,外边还有许多人想要,那些人有比邵大人权高的,也有比邵大人位重的,更有比他资历深,家底厚的。横过来竖过去,不管怎么排,都排不上他邵隽文。所以这事儿一直压在邵隽文的心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
每回来嘉和楼吃饭喝酒,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就是为了来吃一顿美味,喝一口好酒而已,别的一概都没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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