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外面的喧闹声却是愈来愈清晰的传入耳内,莲真想起临行前双亲的谆谆叮嘱,极力按捺着心中强烈的好奇心,以及几次三番想掀开轿帘一角的冲动,半合着双目,安安静静的端坐车内。
珠蕊却一扫旅途的疲惫,明显兴奋起来,压低声音伏在她耳边问:“小姐,我们这是到京城了吧?”
“是吧。”
“我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到京城呢,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啊!”一抹飞扬的神采爬上珠蕊的眉梢,转眼又沉寂下去,她瘪了瘪嘴巴:“可是小姐这次选妃如果选上去了,我们也要呆在皇宫,也是不能出来开眼界的了。”
“我还不一定选得上呢。”
莲真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一丝惆怅,自打宫里的人到家里宣旨后,所有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好像做梦一样,她不知此时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对于能不能选入皇宫,她甚至没有半分期待,她的一颗心,已经完全被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和爹娘牵绊住,一想到分别时爹娘红红的眼眶,她心里似乎就被什么揪住一样难受。
一旁的宝贞见她蹙着秀眉出神,还以为她在为此担心,不由得俏脸一扬,不服气道:“如果小姐这样的还选不上妃子,我就不知道皇宫里的妃子是些什么样的人了,莫非都是天仙下凡不成?”
莲真小声轻斥:“可不许胡说。”
宝贞和珠蕊对望一眼,调皮的伸了伸舌头,便不再说话了。
采选一向很隆重,可是这次入京备选的少女却高达五千多人,皆因近几年来,吐蕃吐谷浑等西陲之国不再屡犯边境,跟大燕朝彼此相安无事,既是太平年间,皇家选妃之事自然盛况空前。
第一天是进长兴门初选,五十人一组,按年龄大小站好,虽然人多,却一个个低眉顺眼,屏声静气的肃立,偌大的地方,鸦没雀静的,竟是半声咳嗽不闻。莲真打扮得十分素净,站在在一众盛装华服的妙龄少女中间并不起眼。有专门负责筛选的太监踱着缓慢的步子,来来回回的走过,矮一点的,胖一点的,瘦一点的,全都不要,如此一天下来,便有一千多人离去。
第二天主要是看五官,辨形貌,听声音,却是更细致了。主事的仍是内监,但已换了另一批人。大多数女孩儿们心情很紧张,自己一生的命运,家族未来的兴衰,就由这短短几天决定了。
莲真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任由面前的太监觑着眼睛观察自己的耳、眼、嘴、鼻、头发、皮肤、腰围、肩宽,然后徐徐报上家门,竟是出奇的淡定,倒是那太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经过如此这般的复选,人数自然又少了一半,在听到一小太监高声宣布名单之后,已有人忍不住掩面轻泣,莲真心下轻叹,如此一来,不又可以回去长倚爹娘膝下了么?有所失者,亦有所得,又何须悲伤?倒是自己,一心想落选,却偏偏不能遂了心愿。
回到被安排的住所,莲真已经很累了,随便用了些粥和点心,珠蕊和宝贞服侍她漱了口,奉上茶来,便迫不及待问她今天的见闻,她只略略说了几句,宝贞忍不住咋舌:“皇家选妃的规矩真严,只是因为耳边有颗不起眼的小痣就落选,当皇帝的女人,果然是不容易。”说话间,见珠蕊低下头正撩起衣袖看着什么,她先是一愣:“这鬼丫头,在做什么呢?”恍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又扑哧笑了出来:“别看了,你就算全身上下没有半颗痣,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封妃子了。”
珠蕊闻言羞红了脸,赶上来就打:“我只是刚刚手臂上有点痒痒,你再胡说,看我不撕你那张嘴!”
宝贞一边咯咯的笑,一边往莲真身后躲,莲真微笑着制止:“这不比在家里,这样闹像什么话。”
她语气虽然温和,两人却马上停止了打闹,宝贞得意的道:“是呀,明日还要复选呢,我们早点服侍小姐睡吧。”
珠蕊心思倒也转移得快,抿嘴笑道:“我看小姐这次定能选上的,我一点也不担心。”
莲真用手拨了拨茶盖,轻声道:“纵然选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也不过是在那高墙里过一辈子罢了。”
珠蕊有些疑惑:“小姐平日里在家里那么活泼,爱笑爱闹的,怎么一来到京城,突然就转了性子,变成个小大人了?”
莲真放下茶盏,似要说什么,又欲言而止,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懂。”
“小姐只是谨遵老爷夫人的嘱咐罢了。”宝贞白了蕊珠一眼,又安慰莲真:“其实小姐也不必忧心,能选入皇宫,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若是。。。若是小姐有大福气,日后能熬出头,也未尝见得就不能够随心所欲。”
“傻丫头,真能扯。”莲真倒被她说得好笑起来,缓缓起身:“好了,时间不早了,收拾收拾了,早点歇下吧。”
第三天的复选由宫里派来的一些年长嬷嬷们负责,筛选的细节更是繁复,需要用尺子等一些工具测量身体的比例,并观其气质,凡是手腕粗短,脚趾肥大,举止轻浮者,一概不要。第四天便是 “裸检”了,所谓裸检,指的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嬷嬷将采女们一个个带进密室,用手摸遍全身,细看身体各部位,并检查是否处子,其种种匪夷所思之法,不一一赘述。
宝贞和珠蕊在外面等了半天,才见莲真出来,两人一迎上去,见莲真满面绯红,神情大有异色,宝贞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声:“小姐。”
莲真却扭过脸,匆匆的道:“我们回去吧。”
宝贞呐呐道:“小姐你该不是。。。”
莲真怔怔的望着远处,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半晌,方淡淡的道:“选上了。”
听到她这一句“选上了”,宝贞和珠蕊悬到半空中的心这才落下地来,两人看了看四周,极力忍住心中的雀跃之情,轻声道:“小姐,那我们现在回去?”
莲真点点头,语气却殊无喜悦之情:“回去收拾收拾,我们要搬来宫里住了。”
大燕朝的规矩,经过四次精心筛选合格的女子,都定是要留下来的了,但纵然如此,也必须在宫里指定的场所生活一个月后,才能送去给皇帝挑选。这么一行,主要了为进行长期观察,以了解其生活习性、说话态度、智力高低、人品如何,期间,也会有宫里的教引姑姑教习她们一些皇家的规矩和礼节。所以这个月相当的关键,以后是成为皇帝的女人,还是宫里的宫女,或是各亲王郡王的妃子姬妾,甚至是王府的奴婢,就靠这阵子的表现了。
短短的四天内,真可谓是千挑百选,从最初的五千多人,到如今仅仅只剩下一百多人。内监们马不停歇,又开始忙着为留下来准备入选妃嫔的一百个少女安排住处。
莲真被分配的住所叫凝翠轩,这是个非常幽静的所在,同住的还有另外好几个备选的采女。莲真对这里非常满意,她尤其钟爱空阔的院子里那一片翠竹,一眼望去,那种深浅浓淡的绿意耀眼生辉,简直鲜活得让人沉醉,委实不枉了“凝翠”这名字。
派来凝翠轩观察教习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子,气质十分端雅,举止庄重有度,依稀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姿。据说她是皇贵妃宫里的人,莲真跟着内监们恭敬的叫她“桑蓉姑姑”。
桑蓉平日不苟言笑,对待采女们甚是严厉,但奇怪的是,莲真并不怎么怕她。第一次两人单独相处时,桑蓉突然问她:“你是金陵人士?”
莲真低头答道:“是。”
桑蓉默然,莲真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却又道:“你爷爷叫谢麟,是吧?”
莲真讶然:“姑姑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们谢家是金陵的诗书大族。”桑蓉淡淡的道:“再者,我也是金陵人。”
莲真大喜,正要细问端倪,桑蓉却转移了话题,继续教导她宫里的规矩,莲真转念一想,她入宫已不下二十年,一别之后,家乡只怕只能在梦里相见了,思之不由得恻然,想到自己以后命运,更觉伤感,便也不再提起。只是,从此以后,再跟桑蓉相处时未免觉得亲切了些,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桑蓉姑姑对她虽然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看着她时,目光里却似乎多了一丝柔和。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莲真跟同住的采女也已十分熟络。与她性子最相投的有两人,一个叫沈闻樱,只有十五岁,长相甜美,为人直爽而活泼。一个叫苏蕴,却是温婉可人,性子与沈闻樱截然相反,未语面先红,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另外还有一个叫慕绯羽的,长得亦是艳丽动人,跟她们三个彼此关系都不错。
有这些年岁相近的姐妹相伴,倒是略略解了点思乡之情,而在凝翠轩住的这些时日,莲真对于宫中的一些情况也自然而然了解了个大概。
当今的皇帝叫宗训,正当盛年,今年才二十八岁,后宫有一后,一皇贵妃,还有两位妃子敏妃和丽妃,其余嫔妾无数。
一后三妃皆是出身名门望族,如今最受宠的是丽妃和敏妃,丽妃是因为国色天香的容貌受宠,敏妃却是因为性情聪慧,会讨皇帝欢心而被宠。而且,目下皇帝子嗣不多,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大皇子宗烈,便是敏妃所生,二皇子宗煦的亲生母亲出身微贱,生下皇子后又因病暴卒,至死都只得了个恭嫔的封号。由此可见敏妃在宫中的势头,据说连皇后都不得不让她几分。
这日阳光晴好,桑蓉姑姑不在,莲真和苏蕴自个在院中熟悉了一下宫中礼仪,侧头见慕绯羽坐在抄手游廊上绣荷包,便围过去观看,两人正指指点点的给意见,桑蓉却一反往日的严肃,笑吟吟的从外面走来,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几人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敛衽施礼:“桑蓉姑姑。”
桑蓉看了看慕绯羽藏之不迭的荷包,却是笑意不减:“明日就要面圣了,这些小玩意就放下吧,好好去准备准备。”
“面圣?”慕绯羽怔了一下,脸上泛起兴奋的红色,结结巴巴的道:“姑姑,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都入选了吗?”苏蕴却是一脸担心的望着桑蓉,大气也不敢出,只有莲真和沈闻樱对看了一眼,然后不由自主的伸手紧紧握在一起。
桑蓉含笑点点头,慕绯羽和苏蕴都放下心来,过了半晌,沈闻樱松开了莲真的手,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意:“那我们真的要去准备准备了。”
几人都是面有喜色,谢了桑蓉各自回房,唯有莲真还站在原地发呆,桑蓉经过她时,忽然低声道:“后宫不比此处,以后凡事多个心眼,谨言慎行,方能自保其身。”
莲真并不回头看她,只轻声道:“多谢姑姑叮嘱,也多谢姑姑这些日子来的照拂。”话刚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酸,两颗珠泪忽然从眼眶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