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城外的一个小城镇里,酒肆中,一名疯乞丐被小二撵了出去。
“臭叫花子别赖在门口挡了我的生意!”
“求求小哥,我已经三月没沾酒了就让我尝一尝,一口就好。”乞丐可怜兮兮地拽着店小二不撒手,他奢酒成性,喝酒等同于喝水,喝水等同于没喝。
“快滚,没钱还想喝酒,刨个坑跳下去得了。”小二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倒在地上,鄙夷地朝他呸了口水。
小兔崽子。
乞丐心里默默骂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望着酒肆里大口畅饮的酒客,不禁咽了口水。若是第一次第二次,他定会将店小二痛打一顿,但遭遇千百次后他再没了抗力,就这样屈服在了别人的冷眼底下,习以为常。
灰蒙蒙的天空响起了春雷,看样子是要下场绵长的细雨。乞丐揉了揉双臂,裹紧了单薄褴褛的衣衫,失落地垂下头离开。每逢阴雨天,他胸口上的旧伤就会作痛,想用烈酒来麻痹自己,可是眼下难以如愿以偿了。他疼得躬着身子,躲在无人的廊檐底下密密喘着粗气,他从未恨过那一道道伤疤,那是他久经沙场的印记,只是这样的雨天何时才是尽头。
他靠着墙缓缓坐下,仰望苍天无奈的哀叹:“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天何时才放晴啊!”
突然一个酒葫芦掉进了他怀里,他如获至宝地急急将酒壶搂在怀里,更令他兴奋的是酒水是温热的,正好解他身上的寒气。人在落魄之时稍有恩惠则当涌泉报,他感激地看向四周,看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模样像侠客的人英姿飒爽地倚在对面客栈的门廊上,朝自己吹了声口哨。
“谢了姑娘!”他草草作揖,谢过了陌生人后拔开酒壶狼吞虎咽起来。
林稚灵斜靠的身子当即垮了,她黑纱遮住脸,身着男儿装,甄丙都猜不出是她,岂知周常随随便便瞄了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儿身!着实令她难为情了。
林稚灵拎了只熟鸡向他走去,躬下身凑近他耳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常夺过林稚灵手中的熟鸡啃咬,三两下就把鸡肉吃个干净,连鸡骨头都一根不剩,咬碎了咽进肚子。潦倒了近三年,这一天他终于吃了个三分之一饱,胸口也不再那么疼。
林稚灵细瞅周常的眉目,不再像从前那般刚毅坚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没有骨气没有脾气,更没有向往,若说他眼神中还有渴望,大概只是想要一顿饱腹的伙食,他仿佛尘埃落定、接受了穷困不堪的乞讨生活。
若非亲眼所见,林稚灵绝对想象不到囧境对人意志的折磨如此厉害,能把一个人磨灭得面目全非,使一个大将军落魄到人见能欺的地步。她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封淡淼被恶贼羞辱却一声不吭,或许在大晏的天下,前朝的臣子忍气吞声只是简单的为了活下去。
见周常没有反应,林稚灵再说了一遍:“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时周常才停下喝酒,木讷地抬起了头,错愕道:“你叫我——先生?”曾几何时,人们已经不再礼貌地称呼他,只唤他瘟神、无赖、臭要饭、臭不要脸…现在突然有人尊敬地叫他先生,他都吓了一跳。
林稚灵不知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只愣愣地点点头:“嗯,大人方不方便。”
这年头难得有人尊敬自己,周常一时虽是蒙了但不是傻,看林稚灵是个阔绰的人,便点头:“有酒有肉到哪里都方便。”
“行,跟我走。”
林稚灵打包了几份大鱼大肉,领周常出了郊外,买了一条小船游至江中。春水寂寂,如毛的雨丝打在江面,无力地画出几圈涟漪。千里莺啼,春江水暖,本该是幅唯美的画面,可林稚灵不是淑女,粗犷的划桨动作溅起大片水花,仿佛有千万头野猪一齐扎水——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姑娘姑娘!喂喂慢点、轻点,我晕船!”周常刚说完话,咽喉一个把持不住,伏在船沿上当即呕了起来,刚刚吃下的大鱼大肉全数吐出,他心都凉透了。
林稚灵连忙扔下了船桨跑去扶周常,一路小跑使得船荡得更厉害。周常双眼发红,愣是被闹腾得连胃水都吐了出来,他算是怕了这个女人了。
“姑娘坐下,别过来,不然我跳水了!”
“你别…别激动,大好前程等着你,别想不开!”林稚灵双手举起,老老实实地坐下,船才慢慢稳过来。
周常终于歇了口气,双手捧了江水咽下,然后无力地仰躺在了船板上。“姑娘你是想要了我这条贱命?荒郊野外、孤男寡女,你是欺我身无分文,还是仗自己武功盖世?女孩子家不在家里做女红绣花鸟,来招惹我这邋遢男人作甚。不怕我劫你的财要你的命?”
林稚灵开启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洗脑模式,说道:“周将军从来不欺负善小,不然将军气盖山河又怎会落到流落街头的田地。”
“丫丫的,”周常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就扑到林稚灵身前,只手掐住她的喉咙,一使劲勒地她叫苦。别人无论骂他什么,起码不知他姓名不会骂到列祖列宗,可眼前的女人竟知道他是谁,还口口声声称他将军,周常不知这是不是讽刺,只听得浑身难受。
“这辈子最讨厌聪明的女人了!”
至今为止有两个聪明女人给他带去了致命的伤害,第一个是给他带绿帽的妻子,第二个是剥掉他乌纱帽的林稚灵。前者让他堕落地跟着封淡淼去春院消费胸大无脑的女人,后者让他毫无尊严的活在世上。
林稚灵招架不住周常这个说变就变的疯子,简直毫无征兆。“住手,我是来帮你报仇的!”
“报仇?”周常松开了手,反正已在江心,不信一个女人还能对自己下手,且听听她的来由,“说。”
林稚灵松了口气,揉着发疼的嗓子道:“我奉黔郡守甄大人之命,迎将军入城登坛拜将。”
周常果断的拒绝道:“不去。”
周氏因刑而生因刑而战,如今刑国已去,何复将焉。何况他不问世事已久,不知疆畅如何,去打谁在哪里打为什么打。
林稚灵有些急了,苦口婆心道:“我是迫不得已才来求将军你的。如今天下大乱,郦王反晏,黔州士兵多为汝兵,皇帝早已提防,如今更是派萧四监城,甄大人想反抗,奈何黔州的战士没有一个能统领他们的将军,群龙无首,不敢明目张胆竖旗造反,所以恳请将军…”
周常到底是个将军,行兵打仗施的小伎俩他见惯不惊,一眼便看穿林稚灵的动机,越听越恼火:“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激将,以为扯出萧四我就会出手吗?可笑。”
林稚灵当即哑了口,凌乱了一会,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思绪。
尽管周常知道她在用激将法,可他的的确确是愤怒了,一个人一旦愤怒就有了破绽,就相当于将自己的缺点露于人前,让人有机可乘。她只要就这这个漏洞戳下去,越凿越大,就能将他的防线捣得支离破碎,然后臣服于己。
林稚灵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气呵成:“那将军就甘心受别人欺/凌活在别人的唾骂声中吗?你得记住你是刑人身上流淌着刑人的血液,你不反抗没人替你洗刷冤屈,你只能是刑人的侮辱,永远被刑人拒之排外,死后也不得魂归故乡,岂不可怜!五万兵马就在黔州城内,大晏——你的敌人就在眼前,现在我给你重掌大权、报仇雪恨的机会,你却懦弱地不敢接受送上门来的将军之位?可笑不可笑,愚蠢不愚蠢!你曾经的自信呢,你周氏的尊严呢?何在!”
周常遭林稚灵一顿骂,瞬间憨了,脑袋仿佛有千金之重,沉沉垂了下去,烦恼地合上双眼。见鬼,他被她说动了!
他现在非常想知道她是谁,可他不想揭开她的面纱看她是何妨神圣,眼睛看到的东西未必真实,唯有用心去判断才是真相。一个人的模样会变,性格会变,但一个人身上的气绝对改不了。她的一举一动、一屏一息都令他莫名其妙的憎恨,似乎自己恨透了这个女人。
林稚灵见状抓紧了时间催眠:“人活不就是为了争一口么,你就这么倒下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不说,更成了历史的笑话。”
“够了林稚灵!”周常顿时翻身狠狠扇了林稚灵一记耳光,她黑色的面纱顷刻掉落。
林稚灵被扇出一口血来,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趴到了船壁上。她涉险来求周常,万万没想到他比想象中的更难以说服,并且知道了她是谁!这会子怕是性命难保,嫁祸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周常看到林稚灵的面目当场愣了。她的模样瞬间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想、蒙蔽了他的判断,他从来坚信内心看到的东西,此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想法。她的模样跟林稚灵判若两人,天底下不可能有鬼斧神工使得一个女人脱胎换骨。她不是林稚灵,哪怕她口气像、行为更像。
他有点崩溃了,看到那闭月羞花的面容,心都软了下来,就连她方才咄咄逼人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悦耳动听。
“姑娘你受伤了没,方才一时激动失了手,还望姑娘谅解。”
林稚灵内心的崩溃程度丝毫不亚于周常,这副容颜给她带来的福利总是提醒着她,成全她的不是她的智谋,而是一张美好的皮囊!她再度深深感受到来自世界的恶意。但尽管如此,周常方才着实叫出她的名字,一定是自己哪里露馅了。是的,一定是自己一贯粗鲁的行为举止暴露了身份。
林稚灵连忙合拢了双腿娇弱地撑起上半身,羞嗒嗒的勾起兰花指从怀里拧出一角丝绢,轻轻擦拭了嘴角的血渍,然后客客气气、娇滴滴道:“不碍事的,谢将军关怀。”
周常顿时全身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稚灵四十五度向下俯首,都说这个角度的女子最是娇羞媚态。“将军,可答应奴家了?”
周常忽然又有晕船的感觉,胃里头又开始翻腾起来。他口吐白沫,不忘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继我夫人和林稚灵之后,第三个令我胃疼的女人。”
别说周常胃疼,林稚灵都同样有晕船的感觉,不管了,她的宗旨从来都是:成全自己恶心别人。
“意思是您答应奴家了?太好了,让奴家给你唱支小曲如何。”
还没等周常拒绝,林稚灵连忙润了润喉,想起有鱼曾经教过自己的一首歌正符合眼下的韵味。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周常,猝。
林稚灵带上周常躲过萧四在城门出的巡察,悄然回到府上。这时一刺客潜入郡府,打碎了花瓶引来甄丙看到后,留下一封信在桌上便匆匆飞窗而出。甄丙追不上他,犹疑地走向那封信,神神秘秘的该不会是林老爷差人带来的信吧,总之绝非寻常。他连忙打开了信封,信上话语不多,干净利落的六个字却让他抓心挠肝。
林稚灵隐约有不安之感,跑上前问:“信上写着什么?”
“有兵否,抗匈奴。”甄丙挠着脑袋瓜子,不可思议道,“封将军的字迹。”
一路上林稚灵同周常说了眼下的形势,他得知封淡淼在郦营,可怪异的是:“既然封狗跟郦王一块,为什么郦王派来的信使不叫你们抗击匈奴,这定是封狗一人的意思?”
封淡淼让他吃下的苦头他不敢忘怀,他不想叫他的名字只想骂他封狗。
林稚灵思索着,猜想道:“你的意思是封淡淼并不完全听命于郦王,他俩之间存在隔阂?”
周常冷哼道:“封狗跟谁没有隔阂,是人都膈应他。可他的动机是什么真猜不透。”
封淡淼入郦营已经够他匪夷所思了,世人皆认为他是为了替有鱼报仇。这个理由非常牵强,以他对封狗的认识,哪怕封狗再爱慕宸王也不会为私仇抗击苍鸾乱了天下,除非他原本就在谋天下,而不是为了所谓的情肠,如果这样的话事情就有趣了。
甄丙憨诚地问道:“封将军不是为了保卫国土吗?”
周常有点无力解释,在大刑的时候与众将讨论敌情,遇到这类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说出来太跌份。奈何今非昔比,他只好耐心道:“黔州区区五万兵马怎敌匈奴大军,岂不是螳臂当车,封狗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先撇开封狗的动机,他的目的是在于让汝军巧立名目,离开黔州。”
甄丙:“我们不反晏?”
周常翻了白眼:“萧四在黔州城门守着,我带着你们就算杀出去也必定损兵折将。可如果你们打着抵抗匈奴的旗号出城,岂不是方便多了。”
林稚灵也支吾了,带兵打仗的事情她不甚了解:“就任着萧四不管了?”
周常解释得有点渴:“他就一个看门狗你鸟他作甚。”
林稚灵:“那我们出了城做什么,当真去抵抗匈奴?”
“信上怎么写你们就怎么做,看我做什么。”
林稚灵:老娘留你什么用!
“将军你累了,不如奴家给你唱首小曲解解乏吧。”
“额…地图在哪,末将要参详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