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没有去接他递来的鸡腿,执起筷子夹了块牛肉吃,嚼得又慢又长,显得老态龙钟,道:“我牙行的。”顿了顿,又道,“你应该不认识我。”
封淡淼将鸡腿放到一旁的碗里,坐在有鱼对边,自个斟了一碗酒喝下,道:“店家,添双碗筷。”
有鱼一年没有见他,如今一见恍如第一次相遇,那时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身上还不曾有一道伤疤,手掌还未有过一个老茧,脸上也没有因为顾虑而显现的沧桑。
见他容光焕发,这几年落下的病症应该痊愈了,有鱼心底几许宽慰。想不曾遇到自己之前,他该是个来去如风的人。
有鱼微微低首,心满意足的短笑了一下。
“我应该认识你的,宸王。”
封淡淼轻声细语,说得意味深长,像陌生人初次相遇时的一声招呼,又像生死之交再次相逢时的问候,又像冤家聚头时满带仇恨的威胁。
他的脑海里空白了一片记忆,印象中他从来未见过有鱼,旁人却都道有鱼杀了他,说他跟有鱼不干不净。从刑二世令他围剿汝县始,之后的事他统统不记得了。封淡研告诉他,他征讨汝县失败,刑帝要拿他问罪,一家便躲到了沥城,逃路时他跌坏了脑子,有些事便记不清了。一开始他还信以为真,若不是偷偷溜出了沥城,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察觉自己遗失了某段人生。
“你怎么会认识我?”
依有鱼现在的模样,有心人不难猜出他是谁。有鱼一面想掩盖某些事实,一面想封淡淼告诉自己他是如何清醒的。
封淡淼从怀里取出一只石英表,置在桌面,像唠家常道:“连续一个月做了噩梦,老梦见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流氓。我想我不认识他,直到我从包裹里翻出这只表,跟梦里小流氓戴的一模一样,我想不会是空穴来风,我应该见过他,见过你。”
噩梦?流氓?…罢了,索性封淡淼没像虞米糯一样用鞭子抽他。
他终究是估算错了这回,以为系统删除了封淡淼的一段记忆,封淡淼就会彻彻底底的忘记自己,哪怕系统让他梦见一些离谱的东西,他也不会当真。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大概你忘了自己有过这东西,突然梦见觉得异常。我也经常这样…”
封淡淼打断有鱼,唤来小二,道:“店家,你可知幽王跟宸王有什么过节?”
小二没见过他俩,以为是寻谈资的寻常客人,黔州不忌谈论国事,又有鱼跟封淡淼实在有料可谈,便来了兴致,坐到凳子上兴致勃勃道:“日前黔幽两军就在此地驻军,两位客官该不会没听说过宸王和幽王吧,曾经眷侣而后反目成仇…”
封淡淼凝着有鱼:“我问过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不知道你有意瞒什么。”
小二见封淡淼有话说便停下来等他说完,哪知封淡淼取出一枚金锭递给他,道:“不论我说什么,你说你知道的,不许停。”
小二不明就里,只觉两人莫名其妙,可有钱赚管他那么多,便有什么说什么。“听说幽王跟宸王在汝县一战中相识的,那时宸王还是汝县县令,幽王还是大刑的小将军,那天幽王把宸王掳走……”
沥城是一口井,住在那里的人不问世事,是井底的蛙。封淡淼一旦走出沥城,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再瞒不下去。有鱼掏出一袋银钱递给小二,道:“你忙去吧。”
小二看看有鱼又看看封淡淼,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转去忙活。
有鱼拾起那只表,上面的指针早已停止转动。有鱼默念了句话,指针走了起来,递回给封淡淼。
封淡淼观察了一下表,重新收回怀里,也不惊讶,好似知道有鱼能修好。
有鱼喝下一碗酒,平静道:“都是些流言蜚语,是非轻重你拎得清,不必为某些不堪的言语而重操旗鼓,既累了自己又拖累了我。”
封淡淼埋头吃饭,点头道:“出沥城后我的确听到一些刺耳的话,但重点是他们说我发动兵变,我操控的那几场战争疑云重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便去北僚寻找线索,然后遇到了穆朗和甄丙,我大致了解一些,我心底还有一个问题,无人能答,我想只有你能告诉我。”
有鱼以为他会指责自己“凭什么一意孤行”、“为什么自以为是”、“有什么资格把我一个人扔在沥城”之类的狠话,沉静了一会,道:“你想问什么?”
哪知
——“我还是不是雏。”封淡淼面不改色。
有鱼一口酒喷到封淡淼净白的脸上,讲道理,他真不想这样破功。不过换个面向想想,说明封淡淼遇到自己之前是个处子。但是,他是不是雏儿跟战场上的疑云有什么干系?
“是不是你自己不清楚?”
“我是不是!”他突然严肃。
这个问题有鱼也相当为难。“是,也不算是。”
封淡淼缓了神色,道:“看来不是道听途说。”他真的有跟眼前的男人有过不干不净的行为。“你睡过我?”
“是。”这份便宜不占白不占,有鱼回答得很爽朗。
封淡淼竖直了腰杆,俯视有鱼,一声吼道:“店家!”
小二连忙赶来:“客官有何事?”
“开房。”
“好嘞!客官跟我来。”
有鱼有不好的预感,潜意识告诉他要为自己说下的谎付出代价,正起身要走,果不其然被封淡淼抓住了后衣领往楼上拽。
估摸是封淡淼听见的名过其实,误以为他俩同床共枕已属天经地义,却不知他俩都很安分守己。
有鱼忙道:“成成成,你是雏你是雏你是雏…”
封淡淼径直把有鱼甩到房里,死死掩上了房门,盯了有鱼许久,不信一个去势的人能将自己干了。他走近有鱼,有鱼片开。
有鱼:“别胡闹,要么你退兵,要么我们兵戎相见。”
封淡淼:“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你让我胡闹我就退兵。”
见有鱼犹豫,他连忙补道:“看看外面,全身你的子民啊,宸王得好好想…”
封淡淼话刚说了一截,嘴巴当即被有鱼的吻给堵了。有鱼像只眼镜猴死死抱住树干一般扑在封淡淼身上,发狂地“咬”了他一阵,道:“看在子民的份上,饶你一回。”他庆幸封淡淼给了他台阶下。
然而封淡淼并没有那个意思…
但很奇异的是,这种突然而来的强烈感狠狠撼动他的心脏,直觉告诉他这是他久违的奢望的。他下意识箍住有鱼,按倒在床上。他越发不能理解自己跟有鱼的关系,明明是血海深仇的敌人,却能平平静静的一起吃饭,明明是君称,却能这样胡作非为,可若是夫妻,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隔阂。
但有一种感觉他是清楚的,他不恨有鱼。他解开有鱼的腰带,划开上衣,吻上有鱼的耳垂,晃眼间却瞄见有鱼背上阴森森的狼首纹!
团团疑云瞬间破开,他懂了,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皆因有鱼已是郦王,他无须再针对舒晋,舒晋已经输了!
他想问有鱼狼首纹从何而来,却见有鱼眼纱染上泪痕,这一瞬,他切身感受到痛苦。他立马起身,整理了衣冠。
封淡淼一走,身子一冷,有鱼连忙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太想他,冲动了。某鱼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厚颜无耻道:“是你不肯的,别怪我不奉陪,你可要退兵。”
封淡淼没有答话,伸手取下有鱼的眼纱,顿时惊诧万分,手抖了又抖——“苍鸾的血瞳?!”
有鱼点头,撇过脸去,封淡淼大概不喜欢他的“美瞳”。
“疼吗?”
“…啊?”有鱼懵了一瞬,摇头道,“不疼。”
封淡淼凝着有鱼的白发沉默良久,见有鱼有意遮掩,识趣地走到一旁坐下,手转着桌上的茶杯,道:“你杀我,你不信任我。”
若不是早已习惯了封淡淼,有鱼着实无能从上一个话风拐过来。上一刻兢兢弱弱,这一刻毫不妥协:“这到底是谁要给谁一个说法,我信任你,可你杀了小惢。”
封淡淼已经记不得什么,某个承诺只得有鱼一人坚守。那是无论旁人怎么阻止,他都会纵他的原因。
——“郁有鱼,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义无反顾的相信我。”
——“我发誓,一定相信你。”
可这样的承诺所带来的代价沉沉压在他一人身上时,又得不到任何解释,说不恨都觉得可耻。
为什么杀小惢?封淡淼忘了。他问过穆朗,穆朗说当时狼烟滚滚,根本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当他冲进烟障时,田惢已经死在了自己的槍下。
“这件事我很抱歉。”
有鱼仰头晾干了眼泪,咽一口气。“你曾经答应过我的承诺,还作不作数?”
“什么承诺?”
他不知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才会使得自己夜夜梦见眼前的人,使得自己如此渴望拾回那段记忆。
“你跟我说过三次,第一次是一句戏言,第二次是奉承的俏皮话,第三次才认真了一点。”有鱼耸耸肩,如今自己的翅膀也硬了,不需封淡淼言出必行,这一年他一个人东征西讨,不也过得好好的,轻率道,“你说为我打天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封淡淼到底是清楚自己的为人,他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定不会让他在权力的游戏里惶恐一世。
“如此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你。”
有鱼干笑一声,自嘲道:“那你心悦一个人,会许什么承诺。”
“我心悦的人,哪怕他为王侯将相我都要把他拽下来,绑到深山老林与飞禽走兽为伍。”
封淡淼的话虽然粗糙,但有鱼懂他的意思,所幸有鱼知道他有那样为自己想过。
有鱼敬封淡淼一杯酒,道:“为我俩那丁点的交情,和平退兵吧。”
封淡淼拒人不拒酒,一饮而尽,道:“又不稀罕你,凭什么不退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