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见杜怀薇了。
还记得幼时花灯会跟着哥哥一起出游,兄长那时还很喜欢这个女子,难得回来一趟,总是想法子循着她的痕迹想演一场“巧遇”。杜怀薇比她略大两岁。她那时还很温婉,虽然待兄长不算亲热,但对着小小的她总是和声细语,是她眼中最好看的姐姐。
那时的花灯会多好看呀,她看着漫天各色的灯火烟花,时而看兄长略红了面颊,与笑容清浅的女子一板一眼地说话;时而看青梅竹马的谢小公子跟前跟后,与自己指点江山评点这路上的哪种吃食最好吃。偶尔还会遇见不受宠的小皇子,手中执一盏精致好看的兔子灯,目光温暖地与她共行一程。
一别经年,恍若隔世。
而已经过去的,也再回不来了。
严圆圆目光恍惚了一瞬,终究落定。纵使面前这女子目中还充斥着掩饰不住莫可名状的不甘不忿,她也只作不见。八风不动地坐在上头看她端端正正地行完大礼,抿口茶润润唇方道:“免礼。本宫近来时常听人说杜姑娘医术高明,接连救治了许多身有旧疾回天乏术的病人,可称妙手回春,叫本宫也十分佩服。”
杜怀薇半阖着眼皮,盖住眸中的多余情绪:“皇后娘娘谬赞,民女只是略通岐黄之术,算不得高明。”
“哦?”她笑了笑,“杜姑娘何必如此谦虚。若不是真有两把刷子,怎敢求见本宫呢?”
“……”杜怀薇抿唇,忽而再度行礼,言辞诚恳,“民女不敢欺瞒娘娘。怀薇自知医术不及宫中太医,但幼时机缘巧合曾救过一位高僧。大师是方外之人,医术高明,云游之前赠予民女一瓶药丸及一剂药方。大师道此药十分珍贵,半枚即可起死人肉白骨。只是材料珍贵极难收集,他云游数年只有四枚。民女一直珍藏在身,这些时日便是用这药丸救治他人。如今只剩最后一枚,既已检验过成效,怀薇不敢藏私,便将送来献给陛下和娘娘聊表寸心,希望此药能助太医一臂之力,民女别无所求。”
说着,便由旁边的小太监送上药方及药丸。严圆圆看了眼方子,打开瓷瓶嗅嗅,果真一股药草清香扑鼻而来。又见那药丸成色剔透滚圆不似凡品,她睨了睨下头的杜怀薇,后者一脸真诚恳切,严圆圆微微一笑:“你有心了。不必妄自菲薄,若是此药果真有用,陛下同本宫,全天下人都会记住你的功劳。”
边说边让人传太医来试药,语罢又对她笑:“陛下如今这般,宫中似一潭死水热闹不起来。本宫许久没见新面孔了,不如杜姑娘暂且在宫中住几日?也算是陪陪本宫说说话解解闷,等陛下醒了,定然会想亲自见见你,杜姑娘以为如何?”
杜怀薇大喜,连忙谢恩:“谢娘娘美意,民女不敢辜负,愿留在宫中陪伴娘娘左右。”
严圆圆轻“嗯”一声,“那便好。”
挥手让小全子带人下去安置。至于地方,既然是陪她,安置在灵溪宫便好。反而儿子这段时日陪她一同在正阳宫呆着,皇帝没醒,无所谓在哪儿呆着。
杜怀薇强自压抑着欣喜领命下去,窈窕的背影比起初进宫时又老实了许多。
严圆圆唇边噙着笑,假意没看见对方眼底那抹几不可察的得意嘲讽,捻起药丸又端详几眼,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当她傻呢,啥东西没个保质期的?前番穆尔成天在宫里晃悠给她治病的时候,她还特意问了一句,人家作为古代知名大夫二话没说翻了个白眼:“你当全天下药材都是神仙种的?要是一粒药顶个十几年的,我师父至于成天在外头转么?”
神医终日云游,据传是为了寻找一种药材。穆尔也步了他的后尘,以寻遍天下奇药为己任,从不肯在同一个地方浪费时间。
况且……杜怀薇从前的经历她不清楚,她哥那种面上正经内里骚的难道不清楚?哪来的和尚大师赠药起死回生,话本子看多了不是。是个人拿来的药她都给皇帝吃,吃死了咋办?她可不想当太后。
严圆圆将药丸同方子交由李福安一起给了太医:“劳烦几位太医好生研究研究,看看有何不妥。找些法子试药也成,不必给陛下用,本宫另有他法。”
太医唯唯诺诺地接了,领命下去。严圆圆略坐了坐,朝李福安低声吩咐了一句话,起身往外走去。
无缘无故献药做什么?若是药没问题,那必定是有后招。
皇帝叫她搀着晕过去之前曾在她掌心画了个圈,与她低语一句:“静观其变。”
她虽没见识又怕,但在御书房寻到他最后留下的东西后,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不过是等而已。只要他醒,多久她都等得起。
*
皇帝有耐心,暗处那人有耐心,其余人没有耐心也逼着自己有耐心,最没耐心的只有严圆圆。
自她进宫开始,就算是秋狩避暑,皇帝也总带着她。如今他睡得那么久,一句话没说过半个字没有,除了御书房只有她知道的那处留下的东西,她整日胡思乱想如坐针毡,几乎憋不住。
这日好容易偷得半日闲,趴在他床边戳戳脸摸摸胸百无聊赖,耷拉着脑袋喃喃:“你还不醒,那么放心我,信不信我逼急了干脆灭了你篡位,自个儿当皇帝。想娶几个就娶几个,想不生就不生,想睡谁就睡谁,日子多舒坦……”
“……”
屋子里没听见的大气不敢出,听得见的权当自己没长耳朵耳聋目瞎。谁让陛下爱宠娘娘,玉玺凤印全在她手里,想当皇帝玩耍分分钟的事。就算保护皇帝的暗卫也看着横梁装死,压根没想陛下若醒了,该不该告诉他皇后娘娘这番“大逆不道妄图谋朝篡位”的话。
……反正陛下也不会在意的。
发傻的发傻,装聋的装聋,屋子里正静着,小全子领了义父的命,蹑手蹑脚溜进来传消息:“那位有动作了。”
严圆圆双目一亮,扔下自己方才还在摸脸摸胸乱调戏的皇帝,立马跟着走:“现在如何?”
她未察觉被自己抛在身后那人十分隐忍地动了动手指,蝶翼般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闪,硬压住了没动,又恢复了方才无知无觉的模样。小全子边走边说,严圆圆脚下飞快地往事发地走。走到一半忽又收脚,敛起面上多余的表情,回身去儿子那儿逗了逗他。领着他咿咿呀呀学着几个字,这才捏了把肥嫩圆润的胖脸蛋,理理仪容,重新起身。
到的时候大戏还未开场,众人山呼“千岁”。被押在堂下的女子面容扭曲,目中闪着又羡又嫉的光彩。严圆圆在上首坐下,慢条斯理品品茶,瞥了她两眼,方道:“这是闹的哪一出?本宫来得及,还未听明白来龙去脉。谁来给本宫说说?”
之前探着消息,替杜怀薇搭了条路进宫的春林因机灵,进来颇受重用,今日这件事也是他发现的。此刻上前一步,活灵活现地将自己看见的跟发现的事情描述一遍,严圆圆听得十分投入如痴如醉,说到兴头更跟着做出吸引神色,好似自己真是刚知道这消息,之前万万没想到似的。
下头的女子被堵了嘴,见她模样神色越发不甘,“呜呜”扭动着身体,像有无数话要宣泄而出。
见状,严圆圆故作诧异,连忙示意底下人:“倒是本宫倏忽,怎还绑着呢,瞧这起子没眼色的奴才,婕妤换了身衣裳就不认识了?快给娘娘松绑。”
“……”
都是宫中行走多年的旧人,她也进宫多年,哪有不认识的道理?不过是这位仗着如今身份高了没人压制,要给她个下马威。万婕妤被绑到如今早已手臂酸痛,无奈自己的确是穿了一身宫女装,要细究起来,这些公公侍卫都说不认识她也莫可奈何,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好容易松了绑活动活动筋骨,万婕妤顶着对方兴味盎然的目光,一张脸半红半黑像打翻了墨汁儿,只好先自个儿请安谢罪:“臣妾今日有失仪态,还请娘娘责罚。”
万婕妤心中憋闷,说起话来也硬邦邦地,丝毫不见平日里那种横行跋扈的蠢气儿。看来之前说虐待淑安公主也是她演给外人看的,还有暗中传旨谢盈容让她跳舞那事,怪道陛下要她多注意这个人。
等了这多日,所有人眼睛都盯在杜怀薇身上,终于叫她拿着了一个出洞的。严圆圆心情不错,自然不会在意对方谢罪时不够发自内心,态度很是宽厚:“婕妤何至于此,本宫倒没想出有何罪可罚。不过是喜欢穿宫女衣裳么,婕妤若是喜欢,本宫回头叫人按月例多做几套,一天三趟地穿,婕妤定然十分开心。”
“……”开心个腿!
好好的娘娘,谁愿意一年四季地穿宫女衣裳?万婕妤又不能自己说妃嫔穿宫女衣裳坏了规矩,要罚。胸口憋了一口气越发不痛快,从前怎么没觉着这皇后这么精明?只好低头再次谢罪求罚,却闭口不提自己错在哪儿了。
她不说严圆圆也有办法,收起笑幽幽叹了口气,又是大度又是无奈说:“我原是觉着算了,既然婕妤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一定要罚,为了后宫的规矩,本宫也只能做这个坏人了。其实本宫心中一直有件憾事,从前淑安公主受了那么多委屈,本宫竟一直没照料到。听闻婕妤与先皇后感情极深,又照顾公主那么久,不如婕妤替本宫亲自跑一趟,在先皇后谢个罪,也好叫本宫不那么愧疚。如何?”
“……”
谢罪?怎么个谢罪?向活人谢还是――
堂上诸人皆是皇后心腹,万婕妤闻言悚然一惊,睁圆双目不敢置信地望着上首笑容温和的女子。
那话说得轻易又随便,她居然猜不出这是诈她还是说说而已。想起今日被抓的地方,她脑中再度泛上疑问:不是说那处地方除了皇帝旁人都不知道么?这个女人怎么可能……
万婕妤心中惊疑不定,握着拳头半响说不出话。
只知道……她今日大抵是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