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徳音柏羽(下)】
去年年底苏柏羽跟着父亲苏礼一块去了蓟州,他今年十六,可以帮着苏礼做事了,这一去就是半年,听皇后娘娘说,前天晚上才跟苏礼一起回来。跟着他们两个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消息,便是苏礼要与殷阁老家的四姑娘殷芃芃定亲了。
苏礼与殷芃芃的事情,卫德音多少知道一些。听说从苏柏羽四、五岁的时候,殷芃芃便倾慕着苏礼,为了他生生将自己从芳华正茂的少女拖成了二十几岁的老姑娘,殷阁老家的姑娘是不愁嫁的,加上殷芃芃自己也容貌俏丽,朱唇皓齿,上门求亲的人家不说趋之若鹜,也是络绎不绝,偏偏无论谁上门,殷芃芃都不点头,可把殷阁老和她爹娘急坏了。
前儿苏礼前去蓟州,路上遇到山匪,正好殷芃芃回去探望外祖母,看到之后,就想也不想地替苏礼挡了一箭。伤在手臂,倒是不重,不过回来以后苏礼就去殷府提亲了。
卫德音还听说,一开始殷芃芃是不同意定亲的。卫德音倒是很能理解殷芃芃,谁能希望等了十来年的人,最后是因为她救了他,他才娶她的?真叫人不甘心啊。
后来不晓得苏礼是怎么解决的,反正这门亲事是定了下来,就在三个月以后。
时间虽紧,可殷府的人却很高兴。姑娘总算嫁了出去,他们巴不得再快点呢。
卫德音对这些上一辈的情情怨怨兴趣不大,只想出宫找苏柏羽,奈何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姜嬷嬷和关嬷嬷看得又紧,恨不得把眼睛安在她身上。
卫德音再一次见到苏柏羽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苏礼与殷芃芃成亲的日子。
掐指一算,卫德音与苏柏羽将近一年没见面。
这日,卫德音跟着皇嫂嫂苏禧光明正大地出宫,带着两个小侄儿和一个小侄女,到了苏府,迎亲的队伍刚刚出发,新妇子尚未迎进门来,府里到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
苏礼为亡妻守了十几年,如今总算肯再娶,殷氏了却心头一桩大事,自然特别高兴。
苏禧带着三个儿女前往前堂,稚语跑得飞快,冲到殷氏跟前乖乖地叫:“外祖母。”
卫无忧刚满四岁,穿着樱粉色襦裙,梳两个圆圆的花苞头,头上缠着攒珠小金链,颠颠地跟在稚语后面,奶声奶气地道:“二哥,等等我……无忧跟不上……”
殷氏赶紧迎出来,见到三个外孙外孙女宝贝的不得了,脸上的笑容更浓厚了。
卫德音没有跟过去,趁着苏禧和殷氏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退到了后面,转身离开正堂。苏府人丁越来越多,前年扩充过,卫德音只来过三五次,不甚熟悉,没走多远就晕了头。
她也不好意思问人,怕旁人认出她的身份,就沿着青石小路慢悠悠地走,总归不会走丢就是了。走到小路尽头,前面是一条抄手游廊,有说话声从廊庑传来,卫德音循着声音走过去,就看见廊庑下站着几个人,苏柏羽从下人手中接过灯笼,踩着木梯,正在往斗拱上挂囍字灯笼。
一年不见,苏柏羽又长高了一些,他这个年纪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卫德音偷偷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只能到他的肩膀,顿时有些气馁,她怎么就长不高呢。
那边苏柏羽低头跟下人说话,“把剪纸拿来。”
下人一动未动,直直地盯着一处。苏柏羽皱了皱眉,循之看去,动作停了停。
卫德音一笑,欢快地走到跟前,“柏羽哥哥!”
苏柏羽没动,愣愣地看着她。
卫德音今日穿了一件粉蓝色纻丝短衫,下面是一条宝蓝色马面裙,身量抽条,像春日里树梢上新发出的嫩芽,青葱欲滴,配上她灿烂的笑容,在满院的大红色中,独树一帜,分外惹眼。只是大半年不见,昔日的小丫头就好像长成了大姑娘,叫人不敢多看了。
少顷,苏柏羽才将手里的灯笼交给下人,走到卫德音跟前,“你怎么来了?”
卫德音想牵他的手,碍于两人都长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将手背到身后,笑嘻嘻道:“我听说你从蓟州回来了,就迫不及待来看你了。”说着猛地一顿,围着苏柏羽前后看了一遍,“听说你们回来路上遇到了山匪,柏羽哥哥有没有受伤?”
她一靠近,就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萦绕在苏柏羽弊端。苏柏羽僵了僵,后退半步,“……没有,我没事。”
他神色有些不对劲,卫德音以为他撒谎,就更靠近了一些,想仔细地看看他。
“真的没事吗?那你的脸怎么白了……”
俏生生的脸蛋就在面前,苏柏羽有些招架不住,主动握住卫德音的手,带着她往廊庑另一头走去,“我给你带了礼物,你要不要看看?”
卫德音闻言一喜,不再执着他有没有受伤,“真的吗?柏羽哥哥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两人来到墨林院,走进苏柏羽的房间。苏柏羽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紫檀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桃木梳子。梳身呈鱼形,瞧着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是有些普通,可仔细一瞧,却见上头用金丝嵌了一个小字,正是卫德音的“音”字。
这把梳子是苏柏羽做的。卫德音生在宫廷,什么宝贝没见过,若是送她珠宝,反而没有新意,正好当地人的梳子做得很精巧,苏柏羽就学着做了一把。
卫德音瞧着这把梳子,半响,才抿着嘴角轻轻一笑,道:“谢谢柏羽哥哥,我很喜欢。”
苏柏羽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心念微动,正要开口,外面鞭炮声就忽然响了。门口吹吹打打,想必是将新妇子迎了来。
卫德音把梳子收好,正准备往外后,就见苏柏羽仍旧站在原地。她歪了歪头,以为他今日的反常是因为苏礼娶亲,斟酌半响,谨慎地问:“柏羽哥哥,你想你娘亲了吗?”
苏柏羽微愣。对面的小姑娘紧接着又道;“你要是难过,就跟我说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苏柏羽这才知道她会错意了。他沉默不语,父亲再娶,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母亲去的太早,他对她的印象几乎为空。父亲为母亲守了那么多年,如今娶续弦,他没有任何抵触。
如今他好像愈发能理解他爹了,想要长相厮守的人弃他而去,就算茕茕一生,也不想将而就之。
*
入冬之后,天气日益寒冷。卫德音身子虽比小时候好多了,但还是受不得冻,一到冬日,她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昨儿刚下过一场雪,今日她就披上一层狐狸毛里子斗篷,戴着粉色的观音兜,手里揣着手炉,脚上蹬着麂皮靴子,踩在雪地中“咯滋咯滋”作响。来到和顺园,正准备向太上皇和太后请安,就见韩素眉也韩琛也坐在下面。
屋里烧着地龙,比外面暖和多了,卫德音一进来,睫毛上的雪花就化成了水,顺着瓷白玉嫩的脸蛋的滑落。
太后心疼地把她叫到跟前,伸手焐住她的双手,“这么冷的天儿,怎么不多穿点?”
卫德音坐在太后下首的绣墩上,趴在她腿上,“母后,眉姐姐和韩琛哥哥怎么来了?”
太后道:“最近下了几场雪,眉姐儿和琛哥儿怕我没趣,就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哪像你,成日偷懒不来请安。”说着点点她的鼻尖,虽是指责,可话中却无责备之意。
卫德音吐了吐舌头,不再出声。韩家两兄妹都是善于活络气氛的人,能言善道,嘴巴也甜,瞧得出来太后很是喜欢。太后留下他们一道用早膳,用过早膳后,卫德音三人从和顺园告辞离去。
原本是卫德音与韩素眉走在前头,韩琛跟在后面,韩素眉忽然说忘了一件事,要跟太后娘娘说,就急急忙忙地回了和顺园,一时间只剩下卫德音与韩琛两个人。
卫德音与韩琛小时候关系挺好,长大后就疏远了,此时走在一块倒有些尴尬。
倒不是卫德音讨厌韩琛,而是懂得了男女有别。说来也奇怪,她对着苏柏羽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她每次见到苏柏羽,只想跟他亲近一些,再亲近一些。
“殿下,后日我要随家父去一趟江南,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带给您。”韩琛主动打破沉默。
卫德音摇摇头道:“我没什么想要的,韩琛哥哥自己去就行了,不必管我的。”
韩琛顿了顿,似乎有些失落,很快又恢复精神,扬起笑容问了几种江南特色,卫德音都一一摇头。并非她可以拿着捏着,而是这些东西朝廷每年都有进贡,卫德音身为太上皇和太后最宠爱的女儿,怎么会没见过这些东西呢?
她忽然就想起苏柏羽送的那把桃木梳,她舍不得用,就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韩琛终于死心,不再坚持。不知不觉又下起雪来,雪沫子夹杂在风中,抬眸,见卫德音长长的睫毛挂了一朵雪花,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想替她把那片雪花拿下。
卫德音睫毛颤了颤,看着他的手。只是韩琛的手刚靠近,尚未碰到她的眼睑,就被一只横空出现的手掌拦住。
苏柏羽握住韩琛的手腕,乌眸淡淡地看向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只是这平静中,似乎又蕴藏着什么东西。“韩四,你想做什么?”
韩琛在家中排行第四,外人都称之他为“韩四”。
韩琛恍然回神,收回手,勉强一笑,“我……”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那一刻,他是真的差点冒犯卫德音。他向卫德音赔了罪,没有久留,就告辞了。
直到韩琛离去,苏柏羽仍旧臭着一张脸。
“柏羽哥哥什么时候进宫的?你怎么到这来了?”卫德音既惊又喜地问。
苏柏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
卫德音原地愣了愣,不晓得他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很快跟上去,“柏羽哥哥?”
苏柏羽还是不说话,几步往前走。
他长得高,腿也长,加上他没有刻意放慢步伐,卫德音需要小跑着才跟得上。
“柏羽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你生气了?”卫德音很是不解,自己好像没做什么吧,为什么他就不理自己了?
一边琢磨一边走路,前头的苏柏羽停下她都没有察觉,一头便撞了上去。“唔,疼……”她揉了揉鼻子,皱起小脸。
苏柏羽回身,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鼻子,“撞疼了吗?
卫德音拧起眉心看着他,抱怨道:“你为什么不等我?”说着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浓长的睫毛扑扇扑扇,不甘心地再次问道:“柏羽哥哥,你究竟怎么了?”
苏柏羽抿起薄唇,不说话。
刚才只顾着走路,卫德音这才发现他们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前面是墙根儿,后面是梅树林,左右被墙壁围住,周围特别安静。她与苏柏羽之间挨得很近,远远看着,就像她站在他怀里似的。卫德音意识到这个问题,条件反射就往后一退。
只是刚一动,苏柏羽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心。
“……”卫德音轻轻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你为何会跟韩琛在一起?”半响,苏柏羽终于开口。
卫德音眨眨眼,“我去向母后请安,正好他很眉姐姐来看母后。”
苏柏羽脸色有所缓和,仿佛才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不妥,轻轻咳嗽一声,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那你对他……”
卫德音疑惑,过了一会,才明白苏柏羽的意思,顿时脸颊一红,飞快地摇头:“当然没有。”
苏柏羽抿唇,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悄悄松一口气。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紧,淡定的,一本正经的,道:“走吧。”
卫德音默默地“哦”一声,跟在他身后。
只是才走了两步,他又忽然停下。卫德音问他为何不走了,他垂眸看着她精致粉嫩的脸蛋,心念微动,喉咙一紧,没有忍住,在她懵懂不解的目光中,俯身,嘴唇轻轻贴上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