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气里各处都分外寂静,就连沈家书肆的声音都冷淡了许多,伙计们或是打盹或是围在一起闲聊,倒是悠闲。徐琰转个弯儿靠近沈府的院墙,心念一动,便飞身而起,悄无声息的进了园子。
沈妱这会儿正在窗边坐着抄书。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整个玲珑山馆里安静得很,石楠等人都在隔壁的小间里玩骰子,她的面前摆着一本经书,手下兔毫缓缓流过,漂亮的簪花小楷整齐雅致。
昨晚沈平为郑训的事情翻覆了半夜,今晨就说要择日前去祭奠,让沈夫人和沈妱合力手抄一份经书出来。沈妱便乖乖的应了,因此也没去书院,从吃了早饭后就开始抄,到现在已经抄写了大半。
耳边是富有韵律的雨声,心中是教人通透的佛经,抄到这会儿,沈妱已是心如止水。
檀香味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端,她将一小节抄完后停笔暂歇,毛笔搁在青山笔架上,转头往外。外面雨下得规规矩矩,又有屋檐挡着,不会斜吹入窗,是以沈妱从早上就放心的开着整个窗扇,也好借着雨的凉气提神醒脑。
窗边是闲闲蜷缩着的小红狐狸,外面是零落满地的桂花,这雨从昨儿下午起就断断续续的,此时地上早已湿透,檐头水声潺潺,夹杂着雨声入耳,绵绵不绝。
她蓦然就想起了那天的静照阁,也是这样的雨声,小火炉上茶水鼎沸,徐琰就坐在对面……
停下停下!沈妱连忙摇头,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随后把狐狸抱在怀中,抬目望向天空,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奇怪的……人影?
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怎么会有人影?
沈妱眯了眯眼细细瞧过去,就见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他就藏身在院墙边那棵粗壮的桂花树下,身上是一袭玄青色的衣衫,没有打伞,浑身早就湿透了。他却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是在赏雨景,又仿佛是在……
沈妱呆了一呆,那边徐琰却忽然咧唇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透过雨幕直击入沈妱的心底。
他怎么会在这里?来了多久?一直都在那里看着她么?
沈妱诧异的盯着雨幕里的徐琰,忘了他是尊贵的亲王,忘了送把伞过去,也忘了……徐琰这种私闯女儿家住处的行为其实已很大胆。
从窗边到院墙其实也就三四丈的距离,雨帘中他的面容稍显模糊。沈妱跟他对视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徐琰刚才算是窥探她的*,心中略微有些羞涩,继而化作恼怒,伸手取了竹竿子,就想把窗扇合上。
徐琰却料事于先,右手一扬,有个东西穿透雨幕破窗飞来,沈妱下意识的接着,竟是个红香珠手串。她诧异抬头,就见徐琰又冲她笑了笑,而后纵身跃起,迅速消失在雨幕里。
要不是那香珠手串尚且带着他手掌的余温,沈妱几乎要怀疑刚才那是一场幻梦。
沈妱将那香珠手串把玩了好半天,想了想,便收在了后头书架上的匣子里。合上匣盖的时候却有种奇怪的眷恋,于是又拿出来瞧了瞧,觉得徐琰这行为虽然有些唐突,却也挺可爱。
像是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想办法逗姑娘开心一样。
情窦初开?想起徐琰素日里威仪端方的姿态,再想想刚才他温柔而笑的那一瞬,沈妱又觉得这反差也太大了!
正出神呢,就听院门吱呀一响,却是沈夫人冒雨来了。她的仪态向来端庄沉静,哪怕是在雨里,也是信步的悠然,后头的丫鬟为她撑着把精致的竹骨伞,加上沈夫人风韵未减,乍一看过去,端然成画。
沈妱连忙招呼着石楠迎过去,沈夫人进屋就检查她抄经的进展,见她抄得用心,也觉得安慰,道:“你父亲刚从衙署回来,说是薛万荣的案子有结果了。”
“怎么判的?”沈妱迫切。
“斩刑。”沈夫人轻轻吐出两个字,却有毫不掩饰的快意。
“罪有应得!”沈妱但凡想到郑训的遭遇、玄诚真人死时的模样,就觉得薛万荣这是自作孽。随即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薛凝那里怎么办呢?”
“官员若判斩刑,家眷大多难逃一劫,薛凝她们都要充作官奴了。”
“官……奴?”沈妱一愣。
沈夫人轻轻一叹,“昔日尊贵昂扬,不过十几天里,就要从云端跌入尘埃。朝堂上是非翻覆,无非如此。若薛万荣留得性命,兴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恢复当日荣耀,可他如今身死,旧日里结下的那些冤家恐怕就要去找薛凝母女报复了。作孽啊。”
“那薛凝就真的成了奴仆了?”沈妱对薛万荣的斩刑能拍手称快,对这个消息多少有些没法消化。
“也是那孩子命数不好。”沈夫人对薛凝的印象不算太坏,只觉得那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沦落为奴,终究也是受牵累的无辜人。
“那她们会去往哪里?”
“按理来说,薛万荣的家眷都在咱们庐陵,就该留在此处才是。不过我听他们的口风,说是京城中有人指名要把薛家母女带往京城的教坊司入籍,也不知是何人在背后使力。”
这倒是奇了,沈妱有些好奇,“那这人是想护着他们呢,还是想就近报仇呢?”
“这我如何得知。”沈夫人抚着女儿的发梢,“好在这案子已有定论,明儿咱们去祭奠郑先生的时候,也能有个交代。”
沈妱闻言默然,送走了沈夫人后就又去抄经书,一直抄到午夜才睡下,却是用一整天的时间抄完了大半本经书。
次日清早,那雨势还没停下,沈家三口人便启程往城外去了。
道凌山上细雨凄迷,郑训在世时交友不多,沈平算一个,道凌观里的玄诚真人也算一个。他生前除了一心藏书,闲暇时便是寻道问佛,曾跟沈平说过等百年归去后,愿入道凌观外清修听钟,沈夫人听沈平提过,因此便在道凌观外为他立坟,倒是跟玄诚真人毗邻。
山路并不好走,沈妱正是身子骨活络的时候,有石楠在旁扶着也就是了。只是沈夫人毕竟已年近四十,虽有沈平和一个精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扶着,到底走得慢,到了郑训坟前时已近晌午。
焚香祭拜完了,沈平在那里长吁短叹了一阵,又对着墓碑饮了几杯,瞧着雨势骤然猛烈起来,一行人便往道凌观中去歇息。
自打玄诚真人飞升,无疆消失无踪,这道观里就只剩下形同痴呆的百里小道童。后来有位玄诚真人的道友清虚真人闻讯而来,便留在了此间,和百里二人共同打理道馆。
观中香火本就不旺,值此连日下雨时更是人烟俱无。
清虚真人倒也乐善,迎着几人入内,叫百里奉茶。这位清虚真人颇会些岐黄之术,又擅人的经脉,每日里为百里推拿诊治,渐渐的也让他活络了起来,如今虽然依旧目光呆呆的,日常活动却是毫无阻碍。
沈平本也爱寻访道友,这回跟清虚真人初见,虽说不上相谈甚欢,气氛也颇融洽。
观中亦有藏书,沈妱对他们所谈的玄道之学兴致不高,便告声叨扰,想去藏经阁瞧瞧,清虚真人自是应允,叫沈妱自便。
沈妱便带着石楠前往藏经阁中。
这道凌观不算是大的道馆,虽说玄诚真人也爱书,藏经阁中其实也就七八百册的书籍。不过比起普通的藏书,道教的藏书在装帧、书函、经架上要讲究多了。
譬如普通书籍装潢,做夹板时以质坚而轻的梓木、楠木为贵,取其不生虫、不走性的功效,再次则是花梨、枣木,所考虑的不过是不生虫、不潮湿腐坏、不引来老鼠啃噬罢了,用何质何材,全看藏书家的喜好和能力。至于是否做书函,如何做书柜,全凭喜恶。
宗教的书就不一样了,其装帧蕴含着对经书的敬重,如同宫廷建筑的装饰有严格的规制一样,经书的装裹、经函、经橱、经架也都有规格要求,譬如装裹用锦绮,经函用雕玉、纯金之类,经橱用宝装香饰,经架也比寻常人家的讲究多了。
因此藏经阁中的书虽不多,却无不精致、无不考究。
沈妱虽未必能懂经中奥义,但能赏鉴赏鉴其装帧贮藏,就已是种享受了。
藏经阁不算太大,沈妱缓步其中,耳边是外面雨打树叶的疾疏韵律,指尖是装帧精美的经籍,慢慢走到最角落时却怔了怔——那里有一处经橱门敞开着,可以看见明黄色的经袋和零散堆着的经书。
清虚真人和百里都是道教中人,必然不会这般随意的扔下经书,难道是有人翻过?沈妱两步走过去,忽然发现那经橱后面的窗扇也是开着的,正在风中晃悠,有雨丝斜飘进来。
沈妱登时觉得不对劲,叫了声“石楠快退”,想要后退时却觉眼前黑影一闪,有个人五指箕张,向她面门袭来。
那人身手迅捷,沈妱背后又是经架,无路可退,登时吓得傻了。
谁知那手掌还没到她面门,那人忽然一声痛呼,侧身斜避,而后扔下沈妱不管,打开另一个窗扇,飞窜出去了。
沈妱险险的逃过一劫,脸上略有呆滞,叫了声“石楠”时无人应声,转过去一瞧,石楠已软倒在地,生死不明。沈妱吓了一跳,想要过去看看,却听有人道:“姑娘不必惊慌,她只是暂时昏迷。”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又是在背后飘出来,险些吓得沈妱惊呼出声,扭头看时,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面前,穿一身灰色的精干衣衫,抱臂而立。
这张脸有点熟悉……沈妱正回思时,那人却开口了,“沈姑娘不记得我?”
“阁下是,端王殿下的侍卫?”沈妱模糊想起当时她和徐琰为了玄诚真人赶来道凌观,徐琰曾叫人近前吩咐事情,和这位的面容倒是挺像。
那人笑了一笑道:“姑娘好记性。道凌观中近来不□□生,姑娘请尽早回吧。”
沈妱却哪里肯轻易回去,问道:“刚才那人是在找东西?”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的人回答,她有些泄气,那人又是一笑道:“我奉命在此盯梢,姑娘若有疑问,请教殿下就是,这里无可奉告。”
“好吧。”沈妱气馁,转头指着石楠,“她怎么办?”
“摔倒后磕着架子了而已,姑娘切莫多言,免生风波。”说着纵身出了窗户,随手将一粒弹丸挥向石楠。那边石楠“哎哟”了一声,睁眼时就见沈妱正笑嘻嘻的凑在她面前,“笨丫头,这里面都能摔倒,磕着头了疼不疼?”
石楠摸了摸后脑勺,还真有点隐痛,回头一瞅那经架,不疑有他,“下了几天雨,这里面真是潮湿,姑娘可得提醒真人一句,别潮坏了这些经书。”
“嗯,是得好好防潮。”沈妱环视一周,便带着石楠出去了。心里却在暗暗琢磨,着藏经阁里藏着的无非是道教典籍,先前有人来此夺《南华真经》,这回……她心念电转,莫非那人是冲着《通玄经》来的?
不管道凌观有没有藏《通玄经》,但被人盯着总归不是好事。当日郑训临死时说“通玄经,不给他”,那么他应该是知道通玄经的下落了?会在这道观里吗?
不管在或不在,这等重要的书籍不是沈妱能过问的,也只有将事情告诉沈平了。
幸好端王殿下已经派人来了道凌观,倒是周全。
这般胡思乱想,回到精舍时雨势已微,一家人便告辞而返。
回到沈府后用过晚饭,沈平命人将前些日子沈妱母女俩清点出来的书册搬到书房,父女俩一一核对,沈妱不免提起了《通玄经》的事情。
“郑老先生死的时候已经疯了,”她扭头看着沈平,“他临死前说了好几遍‘通玄经,不给他’,也不知道是指薛万荣还是秦雄。不过郑老先生去世前曾有阵子失踪了,后来端王救他回来时,他的精神就不大对,或许是薛万荣他们曾逼问过《通玄经》的事情。爹,你知道《通玄经》吗?”
“那是一本讲生死轮回的书。”沈平的说法倒是跟徐琰一样,不过他头一次听到这隐情,却是扭头肃然看向沈妱,“郑先生去世时是在火场中,你当时就在场?”
沈妱没法撒谎,只能点头道:“原想救他出来的,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如愿。”
沈平立时脸上一沉,责怪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冲进火场里去!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请别人帮忙不行吗。”
“是我没考虑周全。”沈妱缩着脑袋认罪,又偷眼瞧向沈平,见沈平脸色和缓了些,便撒娇道:“最后也没什么危险,往后女儿不再鲁莽就是了,爹爹别生气。”
“你啊!”沈平拿她没办法。
沈妱于是又道:“今儿在道凌观的藏经阁里,我瞧有人在翻里面藏的经书。有玄诚真人的事情在先,我想薛万荣已经伏法,想来那是秦雄的人,他们兴许就是在找《通玄经》”
“哦?”沈平面色一沉,如炬的目光再次射向沈妱,她只好老实承认,“端王殿下已经派人在那里盯着了,所以无碍。”
沈平点头,又瞧着那烛火沉吟。过了半晌才道:“这本书关系重大,不许对外人提起,回头我去拜访端王殿下。”
他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沈妱不由收起娇憨之态,乖乖应了。
过了两日,关于薛万荣的判决便传遍了庐陵城的大街小巷,薛家的一众女眷自然也没能逃脱厄运。沈妱那日从书院回家的路上恰巧看到关押薛夫人的车经过,想到远在嘉义的薛凝时,不免一声叹息。
不过薛家被抄,有件事却引起了沈妱的兴趣——薛万荣这些年搜集下来,已有藏书近两万卷,这次全都给充公了。
沈妱对那两万卷书有些眼馋,倒不是想中饱私囊,而是想借此机会,尝试一下关于书馆的构想。
按理来说,藏书充公后倒腾一番,一般会变成官府藏书,或者变个法子,成为书院的藏书,更甚者落入私家藏书。但官府藏书只供有限的人查阅,书院的藏书也只容学子借阅,外人却是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薛万荣身为学政,虽然时常帮着魏王搜罗道教典籍,但他个人的藏书里,大多还是以经史为主。若是能把这些书开放给庐陵的百姓们借阅,那该是怎样的好事?
沈妱想着这个主意,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是兴奋期待,一时又是担忧忐忑,毕竟这书馆的构思她以前只隐约跟沈平提过,沈平那里都觉得行不通,官府会乐意舍下这块肥肉?
找父亲沈平吗?他人微言轻,能有何用?
找姨父蒋文英吗?沈妱对这位姨父可了解得很,为官谨慎,以政为主,必然会觉得小姑娘家异想天开。他也未必肯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书馆构想,去跟盯着这块肥肉的当地官员们起纠缠。
那么,有能力主持此事的……或许可以试试徐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