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就是这般样子,有人离别有人相聚,有人黯然神伤就有人喜结连理。
人与人的悲喜从不相同。
人与人的悲喜从不相通。
现世。
南平京还是和以往那般繁华鼎盛。
自安化侍和澹台夭夭分别后,时光匆匆如水又过了两个月。
南靖历一六零年四月二十五这天。
子时刚过,打更人走完了一圈啰哨,可城内依旧是摩肩接踵。
宵禁这种事在南平京是绝对不存在的,作为整个南靖朝皇家威仪的首要彰显,南平京便是整片江南大陆上最理想化的人间天堂。
在青莲大街往东过三道街口,有一条与之穿插横纵铺设的长街名为古酌。
古酌大街第四十六号档口开着一家巨大书馆,号为江南第一阁。
能够用如此排场阔绰的雅号匾额,其底蕴风骨自然也差不到哪去,这书馆的确也是南平京乃至南靖朝最大的藏书阁之一,地位仅仅稍逊于皇宫大内的天书阁。
往日里江南第一阁便门庭若市,白天有无数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汇聚于此,夜晚也有无数进京赶考的寒门秀才在此读书过夜,门廊外每到夜间也会停满穷酸秀才的毛驴和骡子马,拉了一地的粪便也没人出来吵嚷半分。
这便是此书馆包罗万象的气度所在。
第二日清早便会有书馆小厮拿簸箕将门脸前头清扫干净,穷酸秀才们也会在日头初升之际知趣离开,他们在此地过夜也不用收取任何费用,夜晚挑灯夜读还可领取免费赠送的香火灯油,因而成为了全南靖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朝圣之地。
没有人记得这书馆究竟开了多少年岁,只记得门前十八根顶梁木柱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人会去嫌弃或瞧看不起那些寒门子弟,白日里来此读书品茶的世家公子文人大家还会慷慨解囊,赠送的香火钱往往都比小厮的月供油水还多。
因此久而久之,这江南第一阁便传出来一句老话儿。
这世上除了功法古经,没有在江南第一阁读不到的书。
这世上除了飞升仙人,没有在江南第一阁遇不到的人。
能够开一间这样胸怀的别样书馆,其掌柜之人当然也非凡俗之辈。
南平京里的老百姓全都知晓,表面上是京城王家在打点日常营生,实际上这书馆背后牵连着修仙世家的利益靠山。
在南平京里能和书卷有如此热络联系的靠山,当然非儒门大户祝家莫属了。
现居南靖朝三大家族之一的祝家,相比于叶家和澹台家当然有所不及,近些年来依靠着蒲司徒这座大山动作频繁,先是联合西梁兵部尚书蓝晏池,后又联合东陈王朝儒门势力培植青年才俊,渐渐也在南靖朝中站稳了一方脚跟。
而这江南第一阁,便是祝家在南靖朝中最大的世俗产业,也是让祝家站得稳当的脚趾之一。
虽说江南第一阁乐善好施有教无类,可百姓不知道的是它背后的垄断营生,不光全南靖朝过半数的造纸印刷产业归祝家管辖,笔墨纸砚科举官僚的规章制定也都要过祝家人的关节。
高风亮节的读书人背后藏着金银细软的猫腻儿,这事儿在朝堂上流之中早已经不算新鲜,只有广大平民百姓还对其感恩戴德,不会去埋怨连年涨价的纸张笔砚,只会对江南第一阁的处事作风歌功颂德。
今日子时,江南第一阁第九层顶楼。
祝南师刚送走了最后一批饮茶会客。
今天一整天他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迎接军器监主簿水龄章大人,午时随口吃了便饭后又接待上周别驾司绍命大人,晚间本来想要休息一下,亲王府司马柳象骨柳大人又登门造访,这一聊便聊到了子夜时分。
自从他当上了稽查司北境按察正使之后,各种人情世故的应酬比之前倍增许多。
他本身也醉心于仕途之道,每日都觊觎着稽查司总领副使的位子,这可是仅次于南门大人这位总领正使的权势官职,在监察部门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祝南师心甘情愿做一名合格的舔狗,也心甘情愿耗费整日光阴去浪费口舌。
第九层是江南第一阁最高规格的品茗会客厅,也是平日里祝南师回京办公休憩的主要场所。
“长枫,把炉火烧得再旺一些,给我泡杯安神茶。”
祝南师神情疲惫地揉了揉双眼,在被称为长枫的书童侍奉下坐到了第九层暖阁的卧榻上。
长枫看起来年纪不大,生得眉清目秀伶俐可人。
他手脚麻利地给祝南师泡好了茶,添好了炉火熏香后坐到一旁,手法娴熟地给祝南师捶腿按摩起来。
“祝大人,天色已晚了,明日还有一整天的日程,还是早些歇息吧。”
“不急,修行者不睡也无大碍,还得看完积压的案卷公文才行。”
祝南师挑着灯火手握一本竹简,一旁还堆放着厚厚一摞子。
他眉眼含笑地看了一眼长枫,眼神中毫不吝啬对其的满意与赞许。
“这段时间小柚子不在我身边,多亏你照料我的日常起居,你办事细致周到得当,不像小柚子那般毛手毛脚,倒是让我着实省心不少啊。”
话虽这么说,可祝南师的表情却并不松弛,能看出对小柚子很是挂念。
“祝大人,小游大人这次公差出巡得有七八个月了吧,往日里可没见他离你这么长久。”
能看出长枫与祝南师关系不错,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地方。
“应该是快一年了,按道理讲也是该回来了。”
祝南师望了望窗外的月牙,不过他却没有想游穆扬太长时间,几次呼吸后又开始叮嘱起长枫政务之事。
“长枫,今日我见的三位大人都是叶家门客,位高权重绝对不可怠慢,明日你遣人挨家挨户送去几车“书卷”,记得藏得严实些,不然他们明着不会收的,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祝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办事一向都不用您叮嘱,方才送他们下楼的时候就已经安排下去了,这一会儿应该也已经开始装车了,五百两雪花银再配十颗瀚海进贡的琉璃珠子,错不了的!”
祝南师闻言异常满意,伪善的笑容比以往更浓郁几分。
这便是祝南师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不光在人前要保持公子雅号,在平日打点关节时也能做到“温文尔雅”。
久而久之,南靖百姓也都记得有位祝大人两袖清风,与人相交向来只送书卷笔墨,从不沾染金银财宝这些“恶俗之物”。
“咚,咚,咚!”
二人正说话间,楼下又传来上楼声响。
祝南师见状立刻下榻穿靴,长枫叹了口气也默默相随,并非是长枫不喜祝南师被人叨扰,而是在替祝南师的疲累感到关怀痛惜。
祝南师站在楼梯口处默默迎候,心中却泛起了层层嘀咕。
按道理说今日他要约见的贵客都已经接待完了,此时登门的来客很明显是不请自来之辈,着实令他猜不到究竟漏了谁。
按照江南第一阁的规矩,一般的穷酸秀才都只准许在第一层阅览群书,越往上走身份地位越尊崇特殊,若是达不到相应的接待标准,负责值守各个楼层的修行者是绝不会轻易放行的。
可此刻他听到的脚步声丝毫未断,越来越近而且中途毫无拦阻,这种情况要么是地位足够显赫以至于无人敢拦,要么便是驻守楼层的修行者根本阻拦不住!
深夜子时。
月黑风高。
只身到访的家伙,会是谁呢?
祝南师心中有不小的疑问,却没有往下迈出哪怕一步。
这是江南第一阁的会客规矩,他作为祝家炙手可热的第一公子,在祝家安置于南平京中的最大产业的最高楼阁会客,代表的是祝家的脸面与威严。
因此,站在楼梯口笑脸相迎,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大尊重。
“咚,咚,咚!”
上楼声还在不断持续。
步调丝毫不快,反倒是有些步履拖沓,好似一位腿脚不利索的耄耋老者。
祝南师在长年累月的仕途中积累了足够的耐心,他静静等候毫不烦躁,即便累了一天也依旧腰板挺直气度儒雅,脸上也依旧带着那抹安化侍最讨厌的伪善笑容。
又过了足足一杯茶的时辰,第八层通往第九层的拐角处总算显出人影。
和预想中的耄耋老者完全不同,来者竟然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锦缎华服儒雅得体,甚至比祝南师还要多几分雍容气度!
祝南师乍见此人有些看得痴了,他静静望着来客缓缓踱步,望着他来到自己面前,又望着他无视自己就这般自来熟络地走进了第九层的品茗间。
“咳咳,阁下星夜到访南师有失远迎,万望海涵则个,敢问阁下是?”
“你可是儒门弟子?”
来客对祝南师的话充耳不闻,反倒是语调冰寒地质问了一嘴。
如此冷落态势令长枫瞬间不满,祝南师虽心有不快却并未表现出来,他发现根本看不透来客的修为境界,当即躬身下拜做足了礼遇姿态。
“看前辈穿着应当是东陈儒门高人,南师有幸曾进入儒门内门修行十载,后因家族传召而回到南靖走入仕途之中。”
“仕途是凡夫俗子该操心的东西,你本是天资卓绝的罕见苗子,原本应该和叶苓茯一样被奉为南靖青年魁首,现在偏偏为这些没用的俗事拖累心神,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修炼了?”
中年人竟以长辈口吻对祝南师大肆数落起来,偏偏句句直戳痛处毫无夸大,令祝南师一时间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晚辈的确有些疏于修行,可晚辈已然是藏境初期大修行者......”
“很自豪吗?气息虚浮境界不稳,我随便一道阵法你就会当场暴毙!你原本可以走得更远,既然是我儒门的门生,就不准许你这般自暴自弃!”
中年男子丝毫未展露自身真气,可那种不怒自威的雄浑底蕴却一览无遗。
他来到祝南师的文房四宝前头,拿起一支毛笔便往旁边白墙上写起古篆。
“咳咳,前辈教训的是,可南师还是不清楚前辈究竟是谁,万望前辈告知......”
祝南师一边说话一边瞥着墙上的字迹,结果说到一半便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中,整张脸也再难控制惊讶莫名的神情!
而那面墙上,此刻也已经写下了一行古篆诗词——
山外青山楼外楼,
楼外山青觅仙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