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卫景珩的目光灰蒙蒙的一片,散乱得毫无焦距。手指深深地钳入掌心,手肘轻轻地抵在胸口,似乎能听到那清晰的“咔嚓”一声,在心口疼痛地碎裂。
十年前,他背负着母妃惨死的仇恨,重伤绝望地苟延残喘于破庙里,却意外遇见了她……
之后流离失所,无力谋生,沦为乞丐挨饿受冻之时,又遇到了她。
命运大概就是这么奇妙,在他最无助最绝望,已经快要放弃之际,是她明媚的笑容为他将本已灰暗的前路照亮。
无数个高照的烈日,无数个寒风萧瑟的夜里,他为复仇潜心学武,在这残酷的战场上拼搏厮杀。在这一年又一年间,踏着刺骨的荆棘,踏着无数尸海的进攻,无数次死里逃生。
骁勇善战、冷血战神这些名誉的背后,也有着整整十年的血与泪,也有疲惫不堪和倦极放弃的困境。
恨意和绝望,同样深深地驻扎在他心底的最深处,让他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地放声狂叫,拔剑乱劈,甚至急功求进差点走火入魔。
但想起她宛宛的笑颜,想起她浅浅笑时,眼角眉梢盈盈一弯的俏皮弧度,就似隔绝了世间一切的喧嚣。
十年前走得太急,并未与她亲自道别,这是他至今仍有些后悔的事。唯一留下告别的话语,却是一封自己临走前草草写下的书信,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在变强后回来见她,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一定会完成一个她的心愿。
这封他记挂在心里的约定,顿时让他重燃起希望,在漫漫艰苦学武之路上有了期盼的念头。
不论前路多么艰险,他都要咬牙活着,因为他还欠着她的一份恩情。
十年前,或许并不明白这种朦胧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知道自己执着地要完成这个不算约定的报恩。
但三年前,当看见当年俏皮可爱的小女孩搬进京城后,已长大成为了一个温婉明媚、亭亭玉立的少女时,心立刻扑通扑通的,比第一次上战场的心情还紧张了几分。
可惜,当年他羽翼未丰,刚回京的那段时间,秦一王一府里有着不少那人的耳目,朝堂之上亦有着不少那人的爪牙,并不是一个和她重逢的合适时机。
于是,所谓的再遇,只是他戴着一张易一容一面一具故意和她擦肩过几回,偶尔一次,在看见她蹲下路边喂猫时,鼓起勇气上前做了一个简短的交谈。
她完全不像自己一回京就遇见的女子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小巧的脸蛋略施粉黛,墨色的杏眼清澈灵动,一身淡粉色的长裙,衬着肌肤晶莹如玉。望着他的目光充满着友善,谈到喵喵时眼睛闪闪发亮,有着一张比任何人都有感染力的笑容,但一说到阿然时,又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一向吝啬于开口,只用煞气就能逼退敌方的秦王,恐怕也只有在在意的姑娘面前,才会这般手足无措吧。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末曾有过,却酸酸甜甜,难以排解……
原来她的阿然,在十年前已经离开她了。
一个半月后,卫景珩被派去西部镇守边疆,只好在临走前派了一批暗卫悄悄地保护她的安全。
短暂的相遇又别离,让越来越多的思念交织在心中,剪不断理还乱,却让卫景珩渐渐明白,自己心底深处隐隐的纠结。
但今日,他已经变强,有了自保和保护她的能力,已经无需害怕自己的唐突会给她造成一丝危险。他甚至已经洒下鱼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可那个他等了无数个白日和黑夜,等了整整十年的女子却彻底离开了他……
永远的。
心脏一阵剧烈地紧缩,像有什么东西梗在了胸口,让卫景珩呼不畅也吐不出。
他甚至能够清晰的回忆起小时候她身上淡淡的奶香,记得下雨日她望着自己时那紧张担忧的神情,记得她抱着猫猫时眼里明显明媚的笑意,记得她生气时恼羞成怒地鼓着包子脸,却偏偏可爱得让他的心都软化了。
眼角似乎有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抑制不住地漫了出来,这般强烈的刺痛酸酸涩涩地渗进了他紧紧抿起的唇角里,让卫景珩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哭了。
自母妃死后,这十年的痛苦和折磨都没有让他落过一次眼泪,他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强□□木到不会再有任何强烈的喜怒哀乐,原以为自己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任何软肋。
但此刻,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这样强烈的痛苦让他艰难地倒退了数步,几乎站立不稳。
客栈里都是因雷雨天气而滞留的百姓,虽然戴着易一容一面一具,但这样情感的外露仍然会遭到有心人的警惕。卫景珩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恢复往日冷漠的神色转身离开,但那盘旋在脑海里的话语却如同一个药引,令他有些崩溃地忘记了所有的处境,只是死死地咬着唇。
半晌,沙哑的声音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字一顿:“她……现在……是在……陆府吗?”他颤抖着唇,生怕听到她已经入葬的消息。
见卫景珩摇摇欲坠,带着随时可能会崩溃的脆弱,中年男子踌躇了一番,轻轻叹道,“莫非公子是陆小姐的熟人?现在,陆姑娘的确还在陆府,但今日是她的出殡之日,如此暴雨,怕是赶不上了……”
西晋葬礼的习俗,一般只要日子相合,死后择日即葬,大多数会选择头七。因为传言,死者的灵魂会在世间恋恋不忘七日,直到死后的第七日才真正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出殡当晚,道士念经超度亡灵,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就要让死者入土安葬。
只有少数富人死后,棺材才停留在灵堂数月至数年。
中年男子口中说的赶不上,指的正是明日一早陆锦鸢就要下葬的事实。
想到自己回京后只能看见一个高高堆起的坟头,亲耳听到这种噩耗的卫景珩,脑海里一片混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出了客栈,在雨海里风驰电掣地骑上一匹马。
暗色的身形溶于雨中,如同犀利的箭,弹指之间就消失在客栈百姓的视线里。
惊于卫景珩此刻疯狂的想法,来不及阻止的秦离同样骑上马,焦急地追赶了上去。
与此同时,守在客栈四角的暗卫齐齐出动,朝着雨中急速奔驰的秦王追去。
追了十里路,终于在暗卫们的包抄下,秦离成功拦在了卫景珩的马前。他神色异常严肃庄重,声音却难掩着焦急:“人死不能复生,请王爷节哀顺变,跟随属下回客栈住上一晚。”
回京必须翻过开元山,但如今狂风暴雨,开元山极有可能再度发生山体滑坡,甚至会引发严重的泥石流等地质灾害。
这一旦发生,来势凶猛突然,破坏力十分巨大,他们很有可能和陆锦鸢一样有去无回。
而在他们心里,陆锦鸢虽是王爷喜欢的女子,但她已经离世,已经成为过去,王爷未来还能遇到更好的女子,还有更重要的大业要干,犯不着为了一个陆锦鸢冒着生命危险回京。
“请王爷三思!”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竟连本王都敢拦敢骗!”
卫景珩骑坐在马上,全身湿透,暗沉而又凌厉的眸光扫向拦在他身前的秦离,再扫向包围着他的数名暗卫,犀利的目光骤然射出两抹嗜杀的血光。
“本王曾经下过命令,要你们护她,就要如同护本王一般,不得对她有任何怠慢!你们却联合起来欺瞒本王!告诉本王京城一切安排妥当,她平安无碍!”
想到自己带着阿然去陆景寺时,陆锦鸢已经遇难,想到自己满怀欣喜地调一教阿然,准备送给她作为惊喜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冰冷冷的尸体……
卫景珩心里出奇的愤怒,手中的缰绳勒出道道血痕,吐字如断金:“若六日前你们如实相告,本王又怎么可能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要争分夺秒地去见!现在,给本王滚开!”
跟随在卫景珩身边将近八年,秦离从未见过如此杀气如虹的秦王。苍白的容颜如寒星鬼煞,透着嗜血的狠戾。
秦离只觉那一双冷冽清幽的眸光充满了数不尽的讥嘲与愤怒,碎出的杀气如腊月寒冰,让他浑身发僵,竟在雷雨中匆忙地跪下。
“秦宁和秦霜并不知道王爷心中的苒苒姑娘是陆锦鸢,他们瞧见王爷的圆形勾云纹玉佩在陆书萱的身上,就误以为陆二小姐才是王爷需要保护的人……”
“十日前,陆书萱随母前去青州,他们就撤去了陆府的监视一路暗中保护着陆书萱,所以王爷才会收到京城平安的传信。等他们知道自己护错人时,陆大小姐已经……遇了难……”
秦离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不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虽然,他是昨日才知晓陆锦鸢的死讯,但他若是在京城,也可能会同样隐瞒下来。
因为贸然回京,所付出的代价太大!所以责罚,他们心甘情愿承受,但王爷绝不能出事!
“王爷!”秦离抬起头,沉声道,“六日前,京城附近的埋伏还没处理干净,秦宁和秦霜是怕王爷在那时候冲动回京,才假造了信件……”
秦离还未说完,已经被卫景珩一掌击飞了出去。
这一刻,他下意识地忽略了玉佩在陆书宣的手中,而不是陆锦鸢的事实,似乎从未怀疑过三年前自己是不是认错了当年的小女孩。
他若是理智尚在,就会清楚地明白,在真正遭遇山体滑坡时,哪怕秦宁和秦霜在旁尽力保护,也未必能救下陆锦鸢,甚至有可能统统丧命,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若是得知陆锦鸢的死讯,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丢下一切赶回京去见她。
但现在卫景珩已经因为陆锦鸢的死而崩溃,死脑筋地认为陆锦鸢的死自己要负一部分责任,若是自己的暗卫没有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陆锦鸢或许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他没有,保护好她。
秦离被一掌击中胸口,只觉得肋骨断了一根。一口血刚刚吐出,就见卫景珩策马,满身戾气地越过自己。
暗卫们虽有心想拦,但卫景珩出手狠戾,而他们又不敢真正伤害自己的主子,所以被卫景珩成功突破了包围圈,狠狠地甩下了一句话。
“现在给你们唯一一条路走,护本王回京。否则滚出本王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