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利已经五十多岁了,具体是五十五、五十六,还是五十七?他也说不上来。
整日埋头从土里刨食的老农,只记得什么日子该播种,什么日子该除草,什么日子又该收割,至于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个轮回,他哪里记得清楚。
还在科佩行省时,农庄上的人就管他叫老哈利,那好像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谁能想到,为贵族老爷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哈利,入土之前,竟然能在奥维耶行省北方的这个小农场里,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呢?
直到现在,老哈利仍然记得,当初两个儿子连哄带骗地把他从老家拐出来的情景。
关于北方王维恩公爵将新开垦土地奉送给新移民的传闻,老哈利也听说过,但他和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伙计们一样,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男爵大人的管事也说,那是骗人去开荒的噱头。
那年,一个游吟诗人路过他们的农庄,在他的歌声里,北方就像天国一样美好,有无尽的良田,却没有恶毒的管事老爷,巨大的铁马会犁地、播种、收割庄稼,连天上的风都会干些脱粒磨面的农活。
那游吟诗人的话荒诞至极,可老哈利的小儿子却听得入了迷,最后竟撺掇了哥嫂,合谋把他这个老头子骗上了路。
老哈利还记得自己在去科佩城的路上,痛哭流涕的傻样,记得儿子儿媳被自己骂得不敢抬头的窘状,记得在科佩城被临时安置,从笑吟吟的年轻管事手里接过面包和新棉衣时的震惊。
从科佩城到奥维耶行省,老哈利的一家被照顾得妥妥帖帖,没有挨过饿,也没有受过冻。但是越接近目的地,老哈利的心里就越是没底。
他这辈子从没有念过一天书,哪怕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得,除了跟土地庄稼打交道以外,他懂的事情实在不多,可有一件道理,老哈利深信不疑――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
所以,手里的面包越香,身上的棉衣越暖,老哈利就越心慌。他自己一把老骨头,就算死在了寒冷的北方,也没有什么,可他终归舍不得两个儿子,更舍不得刚满八岁的小孙子伊桑。
然而,到了奥维耶行省后,老哈利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世上真有平白无故的好事。
他们一家五口,不但真的分到了一大片耕地,小孙子伊桑竟然可以不花一个铜子儿,就去农场的公学念书识字。
不但如此,好事接踵而来,新历2年,小儿子被农场南面的工厂招工,不但薪水丰厚,还因为正式工人的身份,得到一小份魔金,做成了魔法学徒。
小伊桑也在农场公学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老哈利一家,竟然出了两个魔法师,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光明神是如此仁慈,将所有的好事都降临在这个穷苦老农的身上。老哈利晚年的每一天,都仿佛生活在天国一般。
新历4年四月十七日清晨,他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为小孙子准备了早餐,把他送上了公学的马车,然后下地干活――晚春农活少,大儿子和他女人都要多睡一会儿,老哈利年纪大了,不需要睡那么多。
农舍前的菜地要翻耕一遍,种上应季的洋葱和豌豆,农场南面的工厂每隔几天都会来这里采买蔬菜。老哈利不知道那家工厂到底生产些什么,小儿子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明白,可那工厂的采买管事大方得很,给的金币足金足两,从不克扣。
这几年,小麦虽然越来越卖不出价,可农场的地也越来越熟,每年的收成都在涨,要不了几年,老哈利家也能像最早来到这里的那几户人家一样,盖上一栋漂亮的小楼房。到时候,小儿子也就能娶媳妇儿了。
假如老伴还在就好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老哈利就往地里啐了一口痰,心中暗道:光明神啊,原谅我的贪得无厌吧,一切苦难和福佑皆是您的旨意……
老哈利虽然不识字,却听过那些管事们祈祷的言辞,他知道贪念是罪,不该像光明神乞求不切实际的福佑。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朝霞如火,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间或点缀的青砖农舍全都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老哈利看着如画般的景象,努力想去回忆游吟诗人们形容天国时的词句,可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哪怕一句。
他咧嘴笑笑,埋头继续忙碌。
晨光下,老哈利的栗色头发早已花白,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晒多了太阳的眼睛浑浊发灰,抓着锄头的大手则如同兽皮般暗沉粗糙,累年劳作,腰杆早已直不起来,弯腰耕地时,总会隐隐作痛。
可是,老哈利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由内而发的笑容。
他的耳朵已经有些聋,疾驰的奔马来到百米开外,他才听到马蹄声响。
老哈利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向他驰来的马。马上那人穿着轻薄的皮甲,像是一位骑士老爷。
没错,肯定是一位骑士老爷,要不然,他就不会让他的马踩在刚刚抽苗不久的麦田里。
看着那些麦苗被马蹄糟蹋,老哈利心头升起一阵阵的痛楚。不过,出于对骑士老爷的尊重,他不敢露出不满的神情,而是放下锄头,努力直起腰,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
他在等那位骑士老爷上来问话。没错,农场附近没有骑士,那位老爷一定是过路的,或许,他想向自己打听点什么事情。
老哈利有些紧张,假如对方是来问路的,他可答不上来。自从几年前来到这个农场,老哈利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农场一步,农场以外的世界,对他来说全是一片空白。
马蹄踏上田垄,骑士没有勒马减速的迹象,直直地朝着老农站立的菜地冲来。
“难道不是来问路的?”这是老哈利的最后一个念头。
骑士的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晨曦中,一道金色的弧线一闪而没。
老农的身体沿着胸口斜线破裂开来,鲜血和内脏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脚下才耕作了一小片的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