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思文与钱香兰,从小便认识。
昔日盛思文拜在钱秀才门下开蒙时,钱香兰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钱秀才教孩童们念书的时候,她便一个人站在一个木头做成的围栏里头,手里拿着些小东西把玩,还不时往嘴里塞。
盛思文比钱香兰大五岁,三年前他离开家乡去京城参加科考时,她才十二岁,留在盛思文记忆里的,是一个清汤挂面的小丫头,或许不是出身一般的农家,她生得十分白净,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就像天边的月亮。
没想到,离家三年,小丫头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盛思文瞅着钱香兰,心里琢磨了又琢磨,这莫非是天意,让他要将这朵花儿摘下来?
“思文,你现在年纪也大了,阿娘想着,你也该成家了。”盛思文的寡母瞅着儿子那神色,又看了看钱香兰,心里头直琢磨,要是这位钱家姑娘愿意嫁给自己儿子就好了,温柔贤惠又生得美貌,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盛思文点了点头:“母亲说得是。”
母亲身子不好,总得要有人在这里照顾她,钱香兰生得美貌,若是能娶了她,倒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既能帮自己照看母亲,以后自己回乡来还有个暖床的,到时候生下一男半女,也能给母亲一点慰籍。
他眼睛不由自主朝钱香兰瞟了过去,看得她羞得脸都红了半边,急急忙忙说了句:“盛大娘,既然思文大哥回来,有人照顾你了,那我便先回家,过一日再来看你。”
盛思文的寡母一手拉住了她:“香兰,这两年多亏你照顾我,要不是我早就闭了眼!今日大娘就跟你说直话,愿不愿意嫁我家思文?虽说年岁大了些,可却也生得一表人才,配得上你。”
钱香兰被盛家寡母抓住手,好半日动弹不得,羞答答的低了头:“容我回去想想。”
盛思文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朝门外走了去,心里头痒痒的,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他那寡母擦了擦眼睛:“唉,只怪母亲不好,没有能力给你早些娶妻,害得你这时候还单着身娶不上媳妇。”
“母亲,我在京城里替人润笔写信,也能赚些银子,除了缴纳书院里的钱,也节约出了几两银子,母亲不如拿了这个做聘礼去钱家说媒。”盛思文想了又想,捏了下荷包,从里边摸出了一个银锭子:“这十两银子,五两做聘礼,还剩五两就给母亲你旁身。”
“我儿……”盛思文那寡母眼泪汪汪:“也不知道是怎样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银子!以后你可别这般节俭,多吃些东西养着身子才是!”
盛思文将银子塞到寡母手中,口中只是推托:“做儿子的不多想想母亲,还能想谁?”
第二日,盛思文的寡母就打发了个媒人去钱家提亲,钱香兰羞答答的点了头:“我同意。”
钱香兰回去想了一个晚上,折腾到早上才合眼,一想到盛思文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脸上就滚烫烫的发了烧。这小山村里,难得看到一个长得俊秀的男子,盛思文蓦然出现,钱香兰觉得仿佛眼前出现了一线光亮。
她记起了当时父亲曾盛赞过这盛家的少年,只说他聪明伶俐,文思敏捷,将来必成大器。钱香兰心里琢磨着,盛思文虽然现在还没有高中,可总有一日他应该会出人头地,自己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总要找个依靠,不如就答应了盛家的提亲,至少也有了个照应。
起床梳洗以后,没过多久,媒婆就来了,钱香兰下定了决心,一口应承了下来:“我答应。”
这边钱香兰一答应,那边盛家寡母就即刻开始动手办起喜事来,钱家没有大人,山村里又没这么多规矩,第二日便宴请乡里乡亲,将钱香兰娶过门来。钱家跟盛家隔得不远,盛思文牵了一头毛驴过去将新娘子接了过来,钱香兰没有准备好嫁衣,临时托人去了镇上买了件红色的成衣,又扯了一块红布,匆匆忙忙绣了一朵花,权充喜帕,蒙在脑袋上,由邻居家的小丫头搀扶着上了毛驴,颤颤悠悠的到了盛家这边来。
揭开盖头,见着眉眼精致的钱香兰,盛思文早就将京城的夫人抛在脑后,心安理得第二次做了新郎,拥着钱香兰娇软的身体,颠鸾倒凤,直到丑时两人才沉沉睡去。
在家里头过了五六天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盛思文想起了该去云州上任,当下向寡母和钱香兰辞行:“我要去京城了,等着有空闲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们。”
盛思文的寡母推着钱香兰跟他走:“香兰,你与思文既然成亲了,自然要跟着他去京城,好好照顾他,就别牵挂我这老婆子了。”
盛思文心中一紧,她如何敢让钱香兰同行?连忙堆着笑道:“母亲,百事孝为先,你身子不好,香兰当然是在家中伺候好你,到时候等我金榜题名,再将你们一道接去京城享福。”
钱香兰也在一旁点头:“夫君,你只管放心去便是,家中有我在,你无须牵挂。”
“娘子实在贤惠。”盛思文见钱香兰这般说,心中大为高兴:“我便将母亲托付给你,你好好照顾着她。”
钱香兰虽然心中不舍,可还是只能放手,嫁入盛家,便是盛思文的人,他的母亲便是自己的母亲,自然要好生伺候着,自己将婆婆伺候好了,夫君也就能安安心心的在京城读书了。当下含泪将盛思文的包裹收拾起来,塞了好几个荞麦饼子到里头:“夫君,你一路上当心,出门在外,好生照顾自己。”
盛思文点头应允,挥手作别而去,钱香兰扶着婆婆一直送到村口,两个女人望着那个身影,两人怅怅然都流下了眼泪。
这日子过得飞快,成亲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可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快六个月,盛思文一去便没了音讯,而钱香兰的肚子却隆了起来——她有喜了。
十一月初三乃是盛思文寡母生辰,她心里头高兴,那晚上打了两角酒,斟满放到夫君灵位之前,拜了两拜:“我算是没辜负你,总归给思文娶了媳妇,现儿又有了身孕,盛家的香火总算是没有断,就算是去了黄泉也能有脸见你了。”
钱香兰在旁边默默听着,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只是不敢说,炒了两个菜,服侍着婆婆吃了晚饭,盛思文寡母兴致很高,从灵位前将那酒取了过来,喝了一盏又一盏,只将那两角酒全部喝完,之后又哭又笑了一场,由钱香兰扶着昏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钱香兰早晨起来去喊婆婆,好半日没有动静,推门进去,却只发现婆婆直挺挺的睡在那里,鼻间气息全无。钱香兰惊骇得倒退了一步,飞奔着跑出去喊人,热心的街坊邻居涌进来一瞧,钱家寡母确实是断气了。
钱香兰年纪轻轻,顿时慌了手脚,好在乡邻们照顾,帮着她将婆婆给埋了,然后替她拿主意:“你一个弱女子,又怀着身孕,如何能独居?不如去京城找你夫君,两人好好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再说了,你婆婆的死讯,怎么样也要让你夫君知晓,功名前程重要,可孝道也不能短,怎么着也该要守着孝才是。你那夫君这几年就写过一封信回来,还没写落款,你只能自己去京城慢慢寻访他才是,写信过去定然找不到人。”
到了这个时候,钱香兰也没了别的出路,想来想去自然是要去京城寻夫,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乡里乡亲见她可怜,大家伙一起凑出了二两银子:“你且拿着银子上路,虽然有点少,也是我们一份帮衬的心意。”
钱香兰含泪收下,将婆婆箱底里找到的那五两银子和自己的聘礼银子放到一处,合着也有十多两,心里打定了主意,告别了乡亲,雇了村里一辆骡子车送到庐州码头。正巧码头上停了一条船是被人包了要到京城里去的,钱香兰好说歹说,总算是讲妥当,十两银子搭了个顺风船,只不过没有好船舱睡,蜷缩在一个小杂间里呆着,钱香兰也没怨言,一心盼着只要有船送她去京城找到盛思文便好。
这一路过去,顺风顺水,只不过钱香兰怀着身孕,自然辛苦些,本来孕吐是有身子早期,可钱香兰却是吐了一路,那船老大看着她可怜,发了恻隐之心,给她换了间船舱,与雇船主家的仆妇们住到了一处。
那主家乃是京城商贾,老家庐州,这次是特地为了族里的事情回来的,眼见着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自然不能再拖,尽管事情没全部处理妥当,还是雇了船回京城——年关是好做生意的时候,自然要赶着回去捞银子。
商贾家里没那么多规矩,仆妇们也热络些,见着钱香兰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怀着身子,都对她多有照顾,听说是要去京城寻夫,都热心的给她出主意:“我们主家是商贾,跟那书院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只不过呢,京城里鼎鼎有名的书院便是国子监,我们却是知道的,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你夫君应该没在那里念书,且去京城白石书院问问看,这书院就在我们住的那条街上,学费收得便宜,里边还有学生出来偷偷做些零工养活自己的,指不定你夫君就在那里头。”
钱香兰得了指引,感激不胜,下了船不敢乱动,只是跟着主家那几个仆妇走,那主家见了这肚子妇人一路跟着自己的车,有些惊疑,唤了钱香兰过来询问,得知她千里寻夫,也不胜感叹,让下人取了十两银子过来:“这京城里要用钱的地方多,这船钱就退回给你罢,到时候也有个救急之用。”
这世间真是好人多,钱香兰捧着银子拜了两拜,热泪盈盈,走到三岔路口,一个仆妇给她指了白石书院的路,钱香兰背着褡裢挺着肚子蹒跚朝那白石书院挪了过去。
只是,让她失望的是,白石书院里并没有一个叫盛思文的读书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