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4
立秋翌日。
宜出行、祭祀、安香、狩猎,忌伐木、安葬、行丧。
天光初亮时,朱红沉重的宫门被稳稳地推开,浩荡的行队安静而有条不紊地从宫中缓缓行出。
蒋熹年身着深红色官袍,头戴犀角带乌纱帽,跨着一匹高头大马,率领着御前带刀侍卫,将队伍的中心,将御驾护在中间。
紧跟着御驾的几辆马车中载着是几位阁老,楼中玉在最末的一辆马车中。
今日他丑时便起了,车中除了他,还有另一男子,是户部侍郎贺兰亭,楼中玉的左膀右臂。在楼中玉升作户部头子之后,贺兰亭也水涨船高,从原先的户部三把手,升作了户部二把手。
贺侍郎乃楼尚书手下头号走狗,此时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并不出身卑微,相反的,他出身尊贵,乃会稽贺氏嫡支辞职,会稽贺氏谣传起于姬氏。历朝历代能人辈出,几经改朝换代依然屹立不倒,人才辈出,是大梁最有资历的老世家了,比他显赫的,譬如楼家,没他家谱历史悠久,比他家谱更古老的早不知式微到哪个旮旯去了,且人丁繁旺,子息绵延。光只贺兰亭这一辈,就有二三十个同辈,里面有五六个进士,你要是考上了却只有同进士,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亲戚打招呼。
这位贺兰亭是家中老来子,天资聪颖,可惜狂狷不羁,不愿入仕,考取了举人后便离家四海游玩,后来似在民间遇见了少年时的楼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彼时还是未有官身的楼大人却收服了这位贵公子,贺公子同他一年考取科举,双双高中,一个状元,一个探花。
贺家这种老世家其实最不屑去户部,嫌铜臭,更偏好清贵的职务,贺兰亭大伯就是大理寺卿,他还有两个堂哥在翰林院。楼中玉是一心往户部钻的,贺兰亭托人将自己也塞进户部,一直陪在楼中玉的左右。朝中也有人说,若不是他在旁疏通辅佐,楼中玉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几许就被抬进内阁,成了本朝以来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顺便一提,两位大人都年过三十至今妻位悬空。
不过楼大人有一子,据说是举业有成前和一平民女子所生,此女已亡故,楼大人便孤身带儿子。
此时马车内,楼中玉闭眼皱眉,由着贺兰亭给他捏着肩膀,“到底是我资历浅,陛下没让我留在京城。”
贺兰亭安慰他:“你年纪还轻。”
楼中玉点点头,他也明白,他三十五岁,能入阁都是交大运了。
贺兰亭是真的拿他的官迷媳妇儿没办法,整天就想着怎么升官进爵偏楼中玉长一副风雅的皮囊,叫人都以为他清高桀骜。有那么个江湖传闻,曾有人说去楼府拜见楼中玉,见他身着颇有魏晋之风粗布广袖长袍,脚踏木屐,披散长发,自曲水长廊款款步来,傍着碧水莲花,实如谪仙下凡。
事实上,楼中玉在家确实这么打扮,不过和谪仙根本没有关系。只有贺兰亭知道,他就是纯抠门,楼中玉此人不仅是个官迷,还是个财迷钱串子,能省的绝不会浪费。皆是他年幼时跟着母亲还有第三任继父在乡野过清苦日子养出来的老毛病。
楼中玉动了动身子,改了个姿势,“我腰疼,给我捶捶。”
王将军离的不远,就在几位阁老后面,他不坐马车,自己骑马,带着一小队不过二百人的骑兵团,每匹马都是千里良驹,拿到京城,可叫卖千金,不少公子哥看得垂涎三尺的。
他却惦记着跟在更后面的沐,想着等到了行宫,先去打听沐雩住哪才是。
这几日他都在琢磨着该怎样把沐雩给接回来,沐雩是姐姐唯一的血脉,认是一定要认的,可假如他一把孩子认回来,那萧家的人必定会找上门,那萧慎虽不是个东西,可名义上,他就是沐雩的生父。若以孝道压人,那可就麻烦了。
延宁侯则落在几位侯爷的最末,神情飘忽,魂不守舍。自母亲点破他后院之事,他想了许多。
当年他将柔菁作个外室养在外面,孩子丢了那会儿焦头烂额的,他也慌了神,不知哪露了马脚,叫父亲发现,差点没上家法。
白氏伤心极了,还是替他向爹娘求情,说愿意让柔菁也进府,还愿意分她合适的名分,做个姨娘不是不可以。
父亲却大发雷霆,说贱籍不可为妾,又说他色/欲熏心,连罪人都敢要,他觉得自己是念旧情,难道真的不管不顾就任由柔菁挂牌做官/妓?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娘却突然告诉他,当年他们会发现他养外室不是别人正是白氏旁敲侧击地透露给公婆的,若是真爱他,为何不帮他隐瞒呢?害得他不敢再大把大把地诶柔菁送银子,她的病体得不到好药医治,终是一缕香魂无踪觅。
他想到白氏,就觉得心头拔凉。
便强按下这些,又想沐哥儿,他长大了,那样英俊,像他年轻时,也像柔菁,眉目尤其像。一见到,他便心生愧疚。那孩子会不会怨恨自己呢?怪自己一直没找到他,害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他一介平民在国子监怪不容易的,家世贫寒,如何抬得起头。等他回了家,自己一定要好好补偿他。萧慎想。还要打点下收养他的那家商户,不能让他们沾上来。
萧慎是见惯了这些商贾的,唯利是图,知道沐哥儿其实是侯府世子,绝对会想法设法地拉关系,说不定还要给自己抬个世子养父母的身份,他们延宁侯府虽没落,却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沐雩在队伍后部,倒是有柴杨和他作伴,也不算无趣,只是想到这一个月都见不到安之,他就怏怏了。
行至接近正午之时,车马停下整顿,随行的厨子送来食物,半凉,将就着吃了。
休息的营地上,沐雩眺望四下,御驾是看不到了,这半截队伍就有好几里远了。
但他瞧见了另个认识的人——鉴明。
不,如今该改口叫他达山可汗了。
柴杨同他说:“中间那个就是达山可汗了,听闻他武功高强,是草原第一勇士,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那可是几年前就能跟顾师傅达成平手的人,能不厉害吗?沐雩想。
沐雩又想起达山和杨烁那档子理不清的孽缘。还是他俩的事才让自己下定决心要把安之给哄骗到手的。
那时他还羡慕达山和杨烁,一个是蛮人,无礼法束缚,一个是江湖人,随心所欲,他们要相守比自己跟安之要简单多了。像他,光是把安之拐上歪道儿上,就足足花了两年呢。
谁知如今却成了这副光景。
也不知安之眼下在做什么?他们要分隔一个月,安之一定非常想念他吧。
顾雪洲在京城新店忙的不亦乐乎,满脑子都是金子银子还有铜板,根本没空想别的。
傍晚收工,闲下来,他和碧奴打商量:“明日我家管家的老伯到京,我得去接他,午前店便托付给你打点了。”
“就是你们提起过那位‘顾伯’?”碧奴问。
“是,名义上他是奴仆,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亲伯伯,他为人有点啰嗦,但是个好老头。”顾雪洲说。
顾雪洲忽的想起一件事来:“碧奴,你见多识广,可否知道有无两个男子真的相守一辈子的?”
碧奴搜肠刮肚地想了好半天,无奈地回答:“没有。”
顾雪洲:“……”
顾雪洲觉得自己和沐雩那档子事儿迟早要暴露,他不想让顾伯伤心,可也不能负了沐雩。
与其像上次突然被顾师傅撞破奸/情一样惨烈地暴露,还不如他找个适当的时机,大家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好好谈。
隔日,顾雪洲去接了顾伯回府。
顾伯神采奕奕的,他路上就收到信知道沐雩去参加秋狩了,一来就与有荣焉般地对顾雪洲说:“当年是我看走了眼,我以为那孩子生性险恶留不得。没想到他才是个知恩图报的,为了救你什么都豁出去了,还这般有出息。当初收养他真是收养对了。”
顾伯很是感动地说:“他既对你这般有情有义,待来日有机会我也要报答这小子的恩情。”
顾雪洲默默地想:那小王八蛋怕是要你把我报答给他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