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沐雩来势汹汹,刺青少年无防备之下过了几招,连连后退。不过少年并未生气,反倒眼睛一亮,惊异地看着沐雩:“你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我还以为定江我这辈的人里我武功是最好的呢!”
“哼!”沐雩睨视他一眼,气势倨傲,单手开亮。
少年对他大感兴趣,刚要开口,背后却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喊声――“小兔崽子!我今天不削了你我管你叫奶奶!”
少年一个哆嗦,跳着脚,对沐雩说:“对不住,今天不能陪你打架了,改天一定奉陪!”说着迈开腿就想跑。
“谁要陪你打架?”沐雩嗤笑一声,把他拦了下来,“你用哪只手打的安之?”
“安之?安之是谁?”少年无心应战只想脱身,沐雩却招招狠毒,一时间难以招架落了下风,两人拳来脚往,虎虎生风,好生缠斗了一番。旁边不知何时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酒肆二楼的窗户边也挤着一群人,磕着瓜子抻着脑袋往下看,过招精彩的时刻还鼓掌喝彩,就差没往他们俩头上丢铜板了。
顾雪洲看得心惊胆战的,“沐哥儿!”
少年这才注意到顾雪洲,顿时明白沐雩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寻着一个空隙,掌风一转超顾雪洲击去,沐雩顿时被他牵引住,转攻为守。少年终于找到机会抽身,一跃而起,攀着悬挂的店招往上爬,跳进旁边酒肆的二楼,把原本在窗户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赶快散去,路过的店小二被人绊了一脚,手里的茶壶险些摔了出去,少年蹲在窗户边缘,长臂一伸,竟将茶壶接住,递给店小二,灿然一笑,又丢了一枚碎银子给店小二,“抱歉。等会儿要是踩坏了你家的瓦,就拿这钱去修吧。”
说完就从窗外翻身而上,爬到了屋顶上跑了。
沐雩看了他离开的背影一眼,转回头去,抓着顾雪洲的肩膀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安之,你没事吧?”
“我倒是没事。”顾雪洲说着,抓少年的人已经追上来了,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顾雪洲看着于心不忍,“现在只有你能帮忙,还是去追那个小贼吧!”
沐雩皱了皱眉。
“沐哥儿!”顾雪洲着急地道,“再不追就抓不到人了。”
若是力不能及安之绝不会逼他,可他刚才和少年交了手,显然是很有可能抓得住少年了。沐雩拿他没办法,只得转身也攀爬越上屋顶去追人――他练得最好的就是轻功。踩在屋顶上不仅下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动静,而且连一片瓦都没有踩碎。
没一会儿就追上了,眼见着要被抓到,少年哇哇地叫嚷起来,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要命地喊:“顾家拳!你打得顾家拳!你是顾轻鸿新收的那个关门弟子?既是顾师傅的徒弟,打我作甚?”
“你欺负妇孺,偷人钱财,不打你打谁?”沐雩眼也不眨地凛然道。
“我冤枉呀!我没有啊!我不是小偷啊!那是我奶奶!她要抓我,被她抓到,我一辈子都要被毁啦!”少年嚷嚷着。
“鬼才信你一派胡言!”沐雩说着,已到他一步之外,伸手就拎住他的衣襟,少年回身应掌,两人又从楼上打到楼下,几番拖延之后,追兵总算是赶到。
顾雪洲觉得可怜的白发老太太甩手就掏出一副九节鞭,噼啪破空之声,狠狠抽了过去,少年被吓得一跳,地上被击中的石板上都留下了一道痕迹,他瞪着眼睛,“奶奶你也不用这样吧!”
“杨豆豆,老娘不教训教训你,你就皮痒痒!还跑,你继续跑啊!”老太太追得鬓发有些散了,但见她依然腰背挺直、声音洪亮、精神矍铄,是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
沐雩:“……”他不想管了。
沐雩左右各看了一眼,少年剑眉星眼,老太太亦有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两人样貌有个五分相似,显然就跟少年说的一样,他们是祖孙俩。
被唤作“杨豆豆”的少年硬着脖子,“我才不回去!我不要娶老婆!我要当武林第一高手,娶了老婆我元阳一失就练不成天下第……啊!”
老太太一手鞭子抽得极好,少年被抽得嗷嗷叫,同几个随从一起把少年给捆了。少年不停地挣扎,脸憋得通红,双眼含泪,仿佛被逼良为娼的可怜人,嘴里直喊着救命,可无济于事,活生生被拖走了。
顾雪洲这时也赶上来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和沐雩说:“我怎么觉得、觉得这不大对劲啊……是不是报官比较好?就算偷东西也不能用私刑啊。”
一旁看热闹的烧饼铺子的老板笑道:“那位老太太可是赫赫有名的漕帮太夫人――苗老安人,诨号点苍燕,被捉的是她的孙子杨烁,是个混世魔王,人称小霸王的,以前小时日日闹得鸡飞狗跳的,这几年听说是去不知哪儿拜师学武才消停,前些日子回来便又热闹了。……你们没听说过吗?是外地人?”
顾雪洲道:“我们六年前搬来的,就住在城南那边。”
烧饼铺子的老板点头:“那就是了,小霸王正是六七年前外出学武的,你们没听说过倒也情有可原。”
定江从前朝开始就是枢纽码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朝廷依靠运河将南方鱼米之乡多出来的粮食调到北方,供应京师和边防,此种调配称之漕运,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甚至女子在码头搬运货物赚点辛苦钱,起初并无秩序,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站出来统辖规划这些人,渐渐便产生了帮派,直到百年前依然是帮派林立,各种混战,时生械斗,尤其的前朝末年混乱之时,还有当水匪杀人越货的。
就是在那时候,统一了沿河码头各帮派建立漕帮的老爷子出现,他是定江人,继承了一个小帮派,正直忠义,武艺高强,人称赤练龙。据说他是协助了□□成事,曾载□□过江逃敌,是以才在后来开国后朝廷的清剿中毫发无伤,还借机整顿了混乱的帮派,他不仅会武功,也念过书,礼贤下士请了位先生,围绕着漕粮的征收运输等等,创了套盘根错节严谨森明的漕规,在灰色地盘占据近百年,到杨烁,已经是第四代传人了。
说到这,顾师傅端起茶喝了口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沐雩道:“我前两日在码头遇见了个人,过了几招,大抵就是那个杨烁了。”
“噫?杨烁回来了?”顾师傅道。
“你真认识他啊?我揍他的时候他嚷嚷说认识你来着。”
“自然认识,他小时候我还教过他两招呢。”
“他是去哪拜师学艺了?”
顾师傅道:“他师父你也认识的,就是觉远大师。”
沐雩自然记得那个老秃驴!一想起他,也立即想起了他的大徒弟,那个白肤金眸的和尚,他总记得那天他在船上,幽幽转醒过来,那和尚坐在他对面,身形纹丝不动,抬了抬眼睫,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后来回想时沐雩才记起来,那双眼睛不仅是金色的,他黑色的瞳孔旁边分裂出一颗针芒大的黑点……那人还是个重瞳。
“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武痴,可是幼时身体病弱,不易练武,他来我这拜师过,我倒是不介意收徒,可他祖母不愿意将他带了回去。我便只教了他两套养生的拳法让他强健身体,于是他还是把我当做半个师父的。后来也不知他是从哪学的武术,到九岁上的年纪病也好了,离家出走去了少林,为了学武连剃度出家都肯,只是也因为老夫人阻拦没有成功,在少林寺带发修行,觉远大师不藏私,对他倾囊相授。”顾师傅继续说着,说着说着,停下来算了一下,“……难怪回来了,这小子今年十六了快要十七了,他自己应该不可能乐意这么早就主动下山的,估计是苗老安人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骗回来,要他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了吧。”
沐雩现在听到娶妻生子什么的就觉得烦躁,因着同病相怜,一时间也没那么讨厌这个杨豆豆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月中休沐那天,沐雩应叶姓同学的邀请,上门拜访。
沐哥儿难得去同学家顽儿,还是位官家少爷,顾雪洲不禁有点紧张,给他张罗准备礼物又做新衣服,怕他丢了人。
沐雩倒无所谓,劝道:“我不过是客人,我已经够英俊了,若再将我打扮岂不是要盖过主人家的风头,礼物也不必太贵重,不失礼就成。否则以后若再去拜访或是去别人家,准备不了第一次那么好的礼物,别人还以为你是轻视他呢,反倒得罪了人,中规中矩,无过无失便可以了。”
顾雪洲一听,是这个道理,随沐哥儿自己准备了。沐哥儿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色云纹杭绸袍子,头戴银簪,脚蹬粉底靴子,带了一盒茶叶作礼物,潇潇洒洒地出门去了。
顾雪洲看了,心想,幸好没有给沐哥儿特别准备新衣服,旧衣服随便穿穿都这般芝兰玉树,若是特别打扮了那岂不是一定会抢人风头?又有些烦恼起来,怕沐哥儿没特地打扮都要把别人比下去了,希望不要得罪人的好。
#########
06
沐雩到了叶府之后便细心地察觉到有些蹊跷了,左等右等竟只有他一个人。叶德昌才慢吞吞地表示,本来就只邀请了沐雩一个人来赏花,难道没告诉你吗?啊呀,好像忘了,抱歉抱歉,不过哥哥我这里有花有酒,还有美婢相伴,也不错嘛。
粉面桃腮的婢女腰肢纤纤,弯下身给沐雩倒酒时,齐胸襦裙的抹胸处一道深深的雪白沟壑引人遐思,斜了酒壶,在白瓷小杯里斟入澄清的酒液,沐雩目不斜视,还下意识地蹙了下眉,直想打喷嚏,这女人用的什么香粉,味道着实浓烈刺鼻,难闻得紧。
沐雩警惕起来,他心里想着事,直接将酒囫囵喝下,思忖着:这家伙哄我来是想做什么?这般设计我,绝对不坏好心。只是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
叶德昌将沐雩的表现从头看到尾,这两个美婢可是他最喜欢的两个美人,以往他其他朋友来他家时见到了也忍不住多打量两眼,沐雩却能做到看都不多看一眼。他找狐朋狗友的话,这种人他就觉得无趣,可这是在挑妹夫,能这么老实禁欲是再好不过的了,到时就能对他妹妹一心一意。再者,沐雩在喝酒时是一饮而下的,几乎没有品,说明他不是一个爱挑拣会算计的人。
不错。不错。叶德昌拍拍手,婢女附耳过去,他轻声交代了两句。
若是别人说不定就听不到他的话了,但沐雩是习武之人,五感灵敏,目明耳聪,读他唇语再加上听见的,知道了他交代的话是什么――“我把人引去花厅,可以去喊太太在那儿等着了。”
太太?是叶德昌的母亲?沐雩完全不明白。到人家里做客,自然要去拜访下这家长辈,可不应该是一来就得问候的吗?刚才不用,现在又需要了,是何道理?现在才让太太在花厅里候着,说明之前并没有这个意思,是瞧不起他吧,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变故,转而看重他了。
沐雩思索不得,接着叶德昌就提出说之前是不想打搅母亲,母亲午睡起来知道有客人向来,想招待他一下,请沐雩同往,问个安。
叶德昌的母亲高坐堂上,身着葡萄紫色菖蒲纹妆花褙子,戴一副赤金红玛瑙头面,手上又是红玉手镯又是宝石戒指,很是富贵。沐雩却想到了师母李娘子,比有钱,李娘子才叫真的有钱,可她从未打扮得如此……惹人眼目过,倒显得嚣张庸俗了。
沐雩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人家刻意而为之的,为的就是要让他知道叶家的厉害,叫他自惭形秽,俯首称臣,任他们拿捏。
叶太太手上还有几个选择,之前对沐雩倒不热衷,觉得女儿还可以值得更好的,不过是儿子极力推荐才来看看。只见她儿子引着一个与他身高相仿的少年人进了屋子,少年甫一露面,登时间竟给人以照亮了屋子的错觉……按说她觉得自己儿子也是个端正俊朗的了,可与这个少年比却完全被比了下去,大抵书上说的那等潘安宋玉之流也不过如此了吧。但见他美璞灵玉的姿容,眉宇间神采飞扬,一点都看不出是商贾平民出身,倒似个从小就养在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叶太太笑盈盈地问了沐雩两句,送了他一方澄泥砚,颇为满意的模样。
待沐雩离开之后,一个小姑娘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莲步轻移,走到叶太太身边,娇娇地唤道:“娘~”
叶德昌送走了沐雩以后回来,见到母亲和妹妹靠在一块儿说话,上前笑道:“我这位贤弟不错吧?就比妹妹大一岁年纪,成绩出众,虽然家境一般,可只要考取了功名这些就都是小事了,我瞧着他这次院试是十拿九稳的。我早观察过他了,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也不贪慕女色……怎么样?”
小姑娘红着脸:“我瞧着他是极好的。”
叶德昌不禁揶揄道:“哟,这么快就胳膊肘朝外拐了啊?是觉得人家好看吧?”
把小姑娘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少年虽惊艳,可惜家境真的不怎么样,皮相再好有什么?叶太太怜惜女儿怕她吃苦,沉静道:“且先看看罢,囡囡也还小……还有几个月便是院试了,看他能考出什么成绩来,就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块好料了。”
*
在情/事上沐雩还是一知半解地未开窍。以前帮同学抄书,里面竟无意中夹了两张春宫图,他见了只觉得难怪这人书读得没他好。
而今也因为到了年纪,亲事该提上日程了,被安之说了几次,他也开始考虑这个事情,可他一点都不想成亲……不只是现在,以后他也不想成亲。
在叶家时,他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到了花厅,被那叶太太问了几句家境功课,接着瞧见屏风脚上有一截裙袂,桃粉色的,一般年轻女子才这么穿。事情到了这份上,他就是再傻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敢情是在相看女婿。不,是在挑拣他。
看叶家的态度也并不是多瞧得中他的,好似是他想要去攀附一般。
真是好笑。沐雩没和这位叶仁兄撕破脸,好声好气地告了别,转头就决定必须和这人掰了,以后得小心点,不能再进了人套了,都怪那天被安之气着了。
一回到家,顾雪洲就积极地迎了上前,见他神色不虞的样子,关心地问:“怎么了?受气了?”
沐雩忽然心头一热,脱口而出,“他家好像想让我做他们女婿,所以才要我上门给他相看。”
事先半点意思没透露,把人半骗去相看,怎么想也不是郑重尊敬的意思。难怪沐哥儿不高兴了。顾雪洲愣了一下,莫名地慌了一下,嘴角扯了一个苦笑,“怪我连累了你。你这般的人才却叫人看轻,但既然人家能找你……”他想想,他认识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徒,就算是李娘子也不过一介商贾,沐哥儿是读书的,或许可以配得上更好的。
沐雩见他不反驳,还有点愿意的意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我娶亲,想把我赶出去吗?”
顾雪洲也只是有点犹豫,他话都没说完,就被沐哥儿劈头骂过来,愣怔了下,“啊?不是……沐哥儿?”
沐雩黑着脸说:“别总是沐哥儿沐哥儿的喊我,一会儿又说我可以娶妻了,一会儿又这样喊我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
这些年下来,沐哥儿为什么生气,顾雪洲大概都能一眼就看明白。可最近他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小美人了,太阴晴不定了,想了想,当年大哥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反正,不管怎样,沐哥儿生气的话先顺毛就是了,顾雪洲赶紧道歉道:“对不起,沐哥儿……”说完自己就愣了。
沐雩甩袖走了,气得一整天没和他说话。他最生气的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生气,总之顾雪洲最近老是让他特别生气。
隔天去顾师傅家练功,一到就埋头打木人桩,啪啪啪的,这木人桩是你越用力就越难应付的,他打得快,桩子转得更快,反弹得越重。
最后他应对不住被打了,才暂时停了下来,满头大汗。
“你怎么和走火入魔了一样?”墙头传来一个声音。
沐雩抬起头,看到墙头坐着一个少年,就是前段时间在街头被他抓住的那个漕帮少帮主杨烁。他刚才打得太入神,居然没发现有另个人来了,沐雩皱起眉,“你怎么在这?”
杨烁是个没脑子的,张口就什么抖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奶奶都是什么架势?她非要我娶老婆,我只好躲了出来,顾师傅真是好人,收留了我。”
沐雩沉默了下,道:“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啊。”
杨烁咧嘴一笑:“不怕,我写信找我大师兄来救我了,等他来了带我走,到时我们往山里一躲,就不怕了。”
沐雩总觉得……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怎么听着像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