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会之前, 诸位朝臣已接到今日议政方向,在未开朝之前的数日之间,他们已经议论纷纷, 重新调整十方军镇部署,必然会引发一部分固有势力的不满,但皇帝这么做的用意已十分明显,诸臣身上不免都冒起一阵冷汗。
如若不服从皇帝裁决,必然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遭到皇帝的报复, 如若服从了皇帝的裁决,那先帝之前部署在十方军镇的军事力量,便会造成动荡。
五更鼓过后, 皇帝已端坐在万岁通天殿前的龙椅上, 他清冷的目光先是在整座朝堂之上一扫而过,诸臣先是都噤若寒蝉, 杨炎凉的声音一度在大殿中回响,“诸位臣属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却是鸦雀无声, 无一人站出说话,都恨不得与此事撇清干系,但皇帝经过三年努力, 已有十数名心腹朝臣安插在朝堂上, 皇帝意思他们已揣透,便有人出列说道:“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久无战事, 怀安王如今也已年迈,何不调回京城,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落在中书侍郎周懿德身上,没有立刻回应,果然便有其他朝臣接续道,“老臣听闻怀安王自在土瓦剌一战中身负重伤,他的腿脚便一直不灵便,眼下四方战事已罢,薛讷与崔缜两位将军也已回京,皇上何不体恤,调遣怀安王回京与家人早早团聚?”说话的是兵部侍郎裴侍廉。
之后先后又有三人表述了相同意见,皇帝没有言语,目光仍是在众位朝臣身上转移,有人交头接耳,他坐在高处看得一目了然,终于有朝臣按耐不住走出班列。
“虽是久无战事,却是这些将军长年镇守边疆之功,如若一刀切地取缔,恐怕会令蛮族人认为我凤栖国的中原腹地兵力空虚,会使他们趁虚而入。”说话的是天章阁的待制司马振兴。
另有一人是翰林院的直学士郑绍祖也已站出,“司马学士所言甚是,怀安王在国中威望甚高,同时也能震慑边疆游牧民族,如若将其调回京城,势必壮大蛮族轻视中原华夏的野心,微臣以为还是将怀安王继续留任在河朔军镇方好。”
之后也有三名朝臣站出表述了相同意见,杨炎凉这时回头来看皇帝,皇帝的脸孔隐藏在十二垂珠旒之后,看不出喜怒。
众人便开始在朝堂上窃窃私语,皇帝仍就不语。
中书侍郎周懿德忽然道:“怀安王年迈,若是将他一直留任河朔军镇,是否会让蛮族以为我国中竟无新任将领可接替他的位置。眼下四方兵罢晏然,微臣以为正是培养新任将领,将其调往前线历练的最佳时机。”
郑绍祖朗声一笑,说道:“中书侍郎大人此言差矣,派出新任将领历练是不错的,但是历练之地最佳的是在临时的战场,而绝非河朔之地。河朔是何等重地,我想诸位朝臣也都是知道的,乃是我国最紧要的边塞之地,与北国凶悍的游牧民族地区接壤!一旦出了差池,被游牧民族趁虚而入,那弄不好丢失的可是祖宗的基业,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大好河山!试问中书侍郎大人,这样的差错……你能担当得起么?你这出得可不是馊主意又是什么?”
周懿德盯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回到班列。
站在丹墀之上的杨炎凉眨眼,悄悄回头看皇帝,皇帝坐在高深的龙椅深处,脸孔隐在垂旒之后,看不甚清神情的喜怒。
兵部侍郎裴侍廉立刻上前道:“人生七十已是古来稀了,怀安王在边镇的威望纵使盖过了天,可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一旦被边疆的少数民族窥探到河朔军镇疲软无力,或是我凤栖国后继无人,岂不是白白送给了他们一次进攻咱们的机会。年轻将领纵然经验缺失,但胜在年轻气盛、身体康健,不如早早放权培养他们历练,皇上也好安心。”
吏部考功韩朝绅出列道:“下官以为裴大人所言甚是,眼下薛讷与崔缜两位将领即将凯旋回京,皇上已经下了旨,改迁两位将领到皇宫中担任禁军统领一职,但下官以为驰骋沙场的将领屈居在这宫禁的方寸之间,未免是大材小用,不如调任两位将军前往边疆处镇守,正也可借此二人之威名,令敌国不敢轻举妄动。雄鹰嘛,就该振翅高飞,而不是锁在笼子里当金丝雀,还请皇上明鉴。”
司马振兴立刻出列冷笑道:“哼,难道韩大人您的言下之意,皇上是这笼子里的金丝雀吗?微臣以为在这宫禁之中,照样可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莫非韩大人以为,皇上在这宫中呆着,就一点用处也没有?”
韩朝绅恼怒道:“下官可并无此意,司马大人不要错会了意!皇上与将军职责不同,又怎可同日而语?皇上是天子,便该坐守在天下的中心,接受万民的朝贺,统领这全天下的兵马,掌握生杀大权。而将军的职责便是保境安民,出生入死驰骋疆场,争夺每一寸山河土地!如若说将军是盘旋大漠孤云深处的苍鹰,那皇上便该是飞天腾海、遨游三山五岳的赤金苍龙!下官不敬,有一言好劝司马大人,说话切莫得意妄形,触犯了天威!”
司马振兴冷笑:“皇上的天威,除了需要边疆将领的镇守,也需要宫中禁军的护卫!难道韩大人以为……百姓的国土重要,皇上的安危就不重要了么?”
韩朝绅亦是冷笑道:“司马大人,下官向来敬重您才高八斗,可是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下官为难,下官也实是难做!难道在这朝堂之上,还不许下官说句话么?司马大人你未免也太霸道了!”
司马振兴道:“议政议政,切莫血口喷人、混淆视听!本大人何时不叫你说话了,可是叫大伙儿听听你适才说的那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听了着实叫人生气!”
韩朝绅抑制不住怒气,“你……下官何时向司马大人你血口喷人了?我说的是混账话,那司马大人你说的就一定是金玉良言吗?”
司马振兴盛气凌人,还要再说什么,皇帝身形微微一动,面前的垂旒微晃,他立刻出声温言打断,“好了,说来说去,诸位爱卿也都是为了凤栖国好,有不同意见大可心平气和地陈述,不必上升到人身攻击。”
杨炎凉也跟着说道:“诸位皆是饱读诗书之士,在这议政之所,还需注意自己的涵养才是,传出去不怕叫人笑话。”
司马振兴与韩朝生互相瞪了一眼,一齐向皇帝道:“微臣、下官谨遵皇上教诲!”遂退回各自位置。
皇帝目光远远地转向兵部侍郎裴侍廉,温言道:“裴爱卿过去一直侍奉先帝,遇事沉着稳重,不知对此事可有何见解?”
裴侍廉道:“适才老臣已然说过,怀安王自在土瓦剌一战中身负重伤,他的腿脚便一直不灵便,况且年纪大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纵使在边镇威望如雷贯耳,可也总有力不从心的一日。如若皇上担忧年轻将领缺乏经验,大可让有经验的将领从旁辅佐,有难以决断的事便请大伙儿来商量,未为不可。”
此时朝堂上诸人不再说话,也没有人再表述意见,都不由把眼看向皇帝。
皇帝忽然站起身,温声:“此事容后再议,诸位爱卿如若无其它事,退朝。”
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皇帝缓缓走下龙座,转身走回万岁通天殿后的朝房。
杨炎凉留意朝堂上一眼,宣布散朝,转身快速跟着皇帝离去,朝堂上大臣们的议论之声便更响了。
皇帝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六人肩舆中,深邃的目光穿透垂旒,望在空阔的广场上,忽然一声唳啸在头顶响起,一头雄鹰盘旋环绕在天穹深处,正在迷烟似的云层之中上下搏击。
在这京城,很少能看到雄鹰振翅……
“皇上……”耳畔传来杨炎凉轻轻的唤声,“其他朝臣虽未表态,但看眼下这个样子,整个朝堂上将近有半数人,是不支持取缔怀安王军镇长官职务的。”
皇帝听完他说的,仍是没有言语,皇帝所乘坐的肩舆不一时便来到奉国殿前,他走下肩舆抬头看见白玉栏杆旁正站着他一贯最在意的表妹。
阿阮注意到他,急急忙忙跑下白玉石阶,来到他跟前挽住他手臂,“九哥哥……”娇唤一声,却没了下文,只是抬头静静看他身着皇帝朝服的模样。
他本已是高冷伟岸的男子,这样一身繁复华丽的冕服穿戴在身上,更增得他霸气凛然,风采卓越。
“今早九哥哥去得早,你有没听话好好用早膳?”皇帝看到表妹,态度立刻变得温柔。
杨炎凉给身后人使颜色,太监宫女便抬着肩舆离去,李弘竣便紧紧抓住阿阮的手,两人相携着慢慢走回奉国殿,杨炎凉跟在后头,眼神冷然地盯着他俩背影。
皇帝回到寝殿,先是摒退跟入的宫女,而是叫阿阮帮着他将厚重的朝服褪去,“九哥哥,今日在朝堂上,可有发生什么新鲜事?”
她只随口一问,李弘竣却转眼笑着看她,“为你,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他当先坐上龙榻,从转身而来的阿阮手中接过一盏参茶,轻轻饮啜了。
阿阮转身将参茶搁在桌上,回头便见李弘竣向她伸手,她走过去,他大掌一把握住她小手,顺势把她身体拉入自己怀中,摸摸她脑袋,又低头看她俏媚的模样。
她正张着一双大眼,抬眸柔软地注视他。
李弘竣伸手勾起她小下巴,骨节均匀的手指在她红润的嘴唇上捻了捻,目光痴迷地凝视着她素色含蕴的脸庞。
“阿阮,你真美……为了拥有你的这份美,九哥哥我可真是要豁出去了!”
阿阮从他怀中直起身,“九哥哥你说什么?”
李弘竣神情很是愉悦,“只要解决掉怀安王这个□□烦,九哥哥就可以马上封你做九哥哥的妃子。”
阿阮脸色微微一白,茫然地眨眼。
“当初是他们将你从我身边抢走的,那我也要让他们尝尝这种痛失所爱的滋味!你可知你成亲那一夜,九哥哥有多伤心多难过多绝望?”他说着,神色无比激动。
其实阿阮至今不明,皇上与她夫家之间究竟有何瓜葛,但看他的意思,将她赐婚给郑显烽,九哥哥是特别不愿的,那他为何还要下那道圣旨?难道确如他所言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
看她神色流连,不知在想什么,李弘竣忽然扭住她下巴,盯住她懵懂大眼,“总之,我不会再许你落入他人之手!阿阮,我们七八岁时起就在一起相处了,这是何等样的缘分?或许上辈子咱俩就认识,我说什么都不会再将你拱手让给别人!如果你爱上别人,我会痛不欲生,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阿阮双眸震动,在她一怔之下,他俯首亲吻上她嘴唇。
这时杨炎凉却忽然闯进来,看到这一幕着实有些慌乱,但他声音已经提前出去了,“皇上,蒋函已经从牢里提出来了!”
阿阮一阵慌张,忙推开九哥哥压覆下来的双肩,李弘竣神色却很是如常,手臂收得很紧,不许挣扎中的阿阮离开自己,他把她身体牢牢控制住仍坐在自己大腿上,转眼看向杨炎凉。
“叫他在外头候着,朕马上就见他。”他声音很淡。
皇帝态度已越来越明显,对于表妹的爱慕也越来越公然,他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但阿阮却很是尴尬,在他怀中低下头。
杨炎凉看这女人一眼,又认真看皇帝,“自从将他从牢中提出,他便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冤,声泪俱下,看着着实可怜!”
皇帝沉默,半晌道:“有冤要诉!好!”
他站起身,阿阮赶忙从他身边走开,羞涩地躲在角落里。
蒋函是那种干净清爽的男子,因一直做文职工作,整个人瞧着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深得朝中之人倾慕,但万万难料,他兄长会突然刺杀皇帝,幸而是他过去在朝中的口碑一直不错,才在苏贵妃手中被解救下来。
皇帝端坐龙案后,蒋函跪坐大殿中央,因是才从狱中提出,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垂头丧气还在默默淌泪。
此刻大殿中只有他二人,旁人都已被皇帝遣退。
沉默半晌不言的皇帝忽然开口,“你是否知道你兄长已经死了?”
“回禀圣上,微臣之前已得到消息,说哥哥在狱中自尽身亡。”蒋函垂泣说道。
“那人并非是你真正的兄长,那一日在蒲雨园中刺杀朕的,是别个。”皇帝说得坦然。
这下出乎蒋函意料,“什么?”他大张泪眼。
“他自尽后,朕便招仵作来验尸,是朕的表妹无意间将他脸上的□□揭下,才发现刺客根本不是你的兄长本人。”皇帝慢慢将事实陈诉。
蒋函震惊,“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哥哥自从进京,跟我母亲就一直住在我的宅子上!”
“朕的密探已在岐王宅中发现你哥哥的尸身,就藏在岐王宅柴房的地窖中,找到他时,发现他已经死去将近一个月了,身体多处已经腐烂,但还是从有限的肌肤特征上与蒲雨园的刺客身体相对证,确信是你兄长。”皇帝定定注视他。
蒋函这下彻底地懵了,一股寒意突然就窜上他脊背,“怎么可能!我哥哥一直就住在我的宅子上!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是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死掉?”说着说着,仿佛是触动伤怀事,眼泪控制不住一滴滴掉下来。
皇帝起身走下丹墀,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停住,转身又走到他身后,低头冷冷看住他散乱在颈后的头发,“也许与你共处的那个一直就是假冒的!不过这样也好,你的罪名便算是洗脱了!”
“不!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洗脱,我也要我哥哥活着!我不相信,哥哥他那时明明还好好的,他明明还活着的!”他揪着衣袍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看他情绪抑制不住激动,皇帝不再说话,而是从他身边走过,他神色清冷,正在思索着。
这大殿中一阵寂静过后,皇帝回头看他,“朕记着,之前你来向朕禀报,说你兄长自从入京,为在朕面前表演好举鼎,曾将自己独自一人锁在房中,平时用膳并不与你和你的母亲在一处。”
蒋函猛然抬头,“是!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他是将自己独自一人锁在屋中,不怎么出来跟我和母亲见面!可……我的天,我哥哥是什么时侯死的,我……我居然都不知道!”
他情绪愈发激动起来,脸上泪水纵横,一双手捏成拳头不停捶打在自己胸膛上,皇帝紧紧盯住他痛苦模样,转身慢慢走开。
“是否想为你的兄长报仇?”他对身后的他轻轻说。
蒋函抬起茫然的眼,过半晌才道:“我当然……当然想要追查出真凶,究竟是何人害死我哥哥?之前在狱中,我就已十分自责,我十分不明白他为何会要突然刺杀圣上您,没想到……没想到……他早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