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潘石亿一边满脸堆笑的和客人寒暄着,一边不停用眼角打量着街角不远处的青年。他一身华贵的嵌银丝天青羽纹长袍,外罩银灰薄丝氅,勒着一条石青色绣海东青捕天鹅纹样的腰带,左手挽起的窄袖下露出一截划痕斑驳的旧牛皮护腕,长发一丝不乱的绾在亮银蛇纹冠里,斜斜簪一枝桂稍,长身玉立,姿容俊朗,引得过往马车里的女眷们都忍不住挑帘偷瞧。但是,他却挤在一群马夫中,挽着袖子悠然自得的刷着马,而那匹比周围牲口都高出大半个头的骏马,正神情倨傲的享受着他的鬃刷。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把水桶刷子都还给一旁的车夫,然后开始仔细的打理马匹的鬃毛的时候,一个锦缎衣帽的富家书童从潘家楼里探出头来,拿着帖子跟潘老板说了几句什么,才忙忙赶到他面前,躬身道:“萧公子,久候了,我家公子请您楼上说话。”萧远拍拍手,满意的打量了一番精神百倍的坐骑,才转过头来,笑道:“请带路。”
此时已华灯初上,宣布斗酒大会的开始的烟火,冲破了天幕。
杜书彦看到萧远这身打扮的时候,心中方叹世间竟得如此风流,嘴里却取笑道:“可惜了这身衣服。”
“怎么不是穿,难道我还伺候衣服不成,”萧远掸掸衣摆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来痛饮一口。
杜书彦看得连连摇头:“我如何认识你这等不通风雅之辈。”
“我还嫌茶水不解渴呢,可有酒?”
杜书彦望了一眼烟花耀眼的彩台,故作神秘道:“一时便有,”一边依榻打量着萧远,“这身衣服你哪里弄来的。”
萧远冷冷一笑:“你们这些文官难免道学毛病,还是不听的好。”
杜书彦见这华服虽面料贵重,但窄袖束腰,色泽青灰为主,尤其是那海东青图样,倒像是北朝贵人的用度,便知他多半是哪处破城时劫来的,况穿在他身上,利落飒爽,竟有种不似武人能有的清傲态度,索性摇头笑而不语。
楼下忽然一阵喧哗,在欢呼声中,潘老板已启开了第一批酒坛,乃是汾酒,四张大条桌上放满了酒樽,几名熟练的沽酒女将酒分入樽中,又有堂倌捧着盘子一一往前排贵客桌上送去。但是雅间都在二、三楼上,如要走楼梯,难免会经过拥挤的堂桌,早被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普通客人抢了去,哪里还到得了楼上?萧远正要哀叹无酒可喝,只见面对院内的屋檐角各滚下一条红绸带,身穿金银色飞天服饰的杂耍女子顺带而下,轻盈的落在彩台四边,各捧起一个檀木小托盘,一拧身,借着檐上同伴收绸之力,如飞燕踏月,两三步踏至二层窗前,恭敬的将盘中酒樽献上。云墨接了一看,竟连一滴酒水都没有洒在盘中,可见功夫之深。各雅间贵客都击掌称妙,赏钱自然也出得大方。
杜书彦将酒樽递给萧远,品着醇香的好酒,赞到:“潘家楼果然构思精巧,难怪王家堂这几年落了下风。”
萧远听他说话,才收回凝视着窗外的眼神,接过酒饮了。
“燕然看什么呢?可是被仙子勾去了魂魄?”
萧远低眉一笑,岔开话题道:“既是斗酒会,如何个斗法?”
杜书彦指了指檀木盘中的花笺:“待几种酒都尝过,各贵客会写下最喜爱的酒名,投在台上,待潘老板唱出得票最高的两种好酒。”
此时堂倌送了配酒的菜肴点心上来,杜书彦转头看了一眼,又道:“选出这两种酒来,在台上置两只酒缸,上用红布写上酒名,诸位酒客往写着自己认为最妙的酒的缸中掷珠花,数多者胜。”
萧远咂舌道:“这一夜可得费多少钱财。”
“一壶春意万畴珠,你不见这其中豪商居多,天子脚下,官员们倒不敢太张扬。”
“那也未必。”
第二杯酒已经送上来,是洛阳庄的黄桂稠酒,萧远嫌其厚腻,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不知是看景,还是看人。过了片刻,忽起身道:“方才瞥见一旧友亦在楼中,杜兄可放燕然半刻前去拜会?”
“哦?不知是何旧友?可否引见一番?”
萧远有些勉强的笑道:“不过一粗人,入不得杜兄法眼,燕然片刻便回。”
杜书彦扬手道:“放心,酒给你留着。”
出了雅间,萧远站在门外,看云墨恭敬的掩上门,面上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随即转身而去。
杜书彦把玩着酒杯,望着左侧楼台的雅间半掩着的雕花窗,过了一会儿,有人探身接过檐上飞天捧上的托盘,竟是那日在梅园冒充高德兴的副将。
“ 高帅真是无处不在啊。”
“公子既知这萧远是利用公子身份进潘家楼,为何还如此待他?”
“我怎么待他了?我正恼着呢!这套紫定!上次魏国公来我都不肯给看一看,这小子倒好,跟没看见似的!我就不信他不识货!”杜书彦负气在房中踱了几圈,“看来今日不料理了这高德兴是不行了。”
“公子息怒,”云墨见杜书彦这般玩笑,也笑道,“ 那许泽虽然官小人微,掌管的却是马递铺,从他处过手的东西,枢密院应有存档,定能查出端倪。”
杜书彦方正色道:“也难怪有人要将许泽的身份混淆。销毁枢府库的文书太冒险,但既然皇上都知道了,难说这会不会有个临时代班的府兵烤个馒头顺便烧点案卷啥的。”
“公子放心,若有人敢在府库下手……”
杜书彦点头道:“那人是极妥当的,就是贵点。”
院中暂时安静了些许,声声丝竹随着夜风吹入房中。
“乘着他们休息,我也出去走动走动,”杜书彦袖着手,活动了一下肩膀,“你就好生在房中看着吧,别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是。”
这一趟进京,加官进爵,陕西发生的那件“小事”皇帝丝毫未有提及,高德兴一路顺风顺水,甚是得意。又逢中秋盛会,便多喝了几杯。此时正乘着场中休息,半躺在榻上摇头晃脑的听着楼下依依呜呜的丝竹曲调,逗服侍的戏子说些风流笑话。忽听有敲门声,以为是堂倌来收拾果皮,便懒洋洋的挥手让副将去开门。
“你是……”
“李副将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认得了?”门外男子若有所指的笑意,引得高德兴醉眼惺忪的撑起身来,往门口瞥了一眼。
这一瞥不打紧,高德兴骨头都酥去了大半。
高挑俊美的华服男子懒懒的依在门边,带几丝酒意的眉目春色缭绕,朝高德兴一笑道:“高帅是真不记得我了。”
高德兴忽想起那日李副将是提过这么在梅园之事,三全观后是他每进京必去的风月场所,便不起疑,只是想不起这等美人是哪次风流快活时见过,急得百爪挠心,干笑道:“怎会怎会,只是我常放边陲之地,不敢祈望美人惦念。”
萧远见他身为三军之帅,却一副口水都快滴下的猥琐模样,心头冷笑,迈步进了房间,在榻边远远坐了,伸手理着鬓边青丝,凤眼斜蔑道:“说是要提携人家,谁知一去陕西这么几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倒是流言纷纷的,一会儿说什么冻死了人,一会儿说谁叛了,害人家平白担心。没想到竟是高升了,不知道多少人巴结,可是把燕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杜书彦蒙面贴在屋顶上,听得这句,只差没把手一抖掉下去,腾出手抹了抹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豁得出去的,可见所图者大。
高德兴见他又嗔又傲,一张俊脸把房中那两个戏子比得不堪入目,顿时心尖儿乱颤,只差没有滚到萧远靴下,连连赔笑道:“哪里的话,怎敢,怎敢,本帅自罚三杯还不成吗?李一,还不赶快倒酒来!”
李一大约也是见得惯了,丝毫不疑,识相的倒了酒,便借故溜出房去。
杜书彦也不知高德兴怎么把这酒喝了,想来是猥亵非常,过了一阵,只听萧远假装关切的说:“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闹的我心烦。”
高德兴得意洋洋的说:“美人何必心烦,不过冻死几个差兵杂役,哪次打仗不死个万儿八千的,难道朝廷还为着这几条贱命和我过不去?我扣些军资粮饷又如何?嘿嘿,还不是留着给美人儿你花用。”
酒已开完,檐上的杂耍艺人都已经收了彩绸下到院内,大家都等着潘老板唱名。杜书彦扒着屋檐往下一探,萧远兀自笑着,高德兴腆着脸又挨近了些,抚摩着银丝缀花的袖子,吹嘘道:“那些什么叛将,什么密探,本帅都不放在眼里。你看那坛子珠花,可是内侍监特意送来给本帅今日取乐的,美人就不要担心了,从此安安心心的跟着本帅,还怕没出头的日子。”
一边说着,那只大手便往萧远的腰带探去。萧远用两只手指轻轻一推他的手,嗔道:“急什么。话虽这么说,大帅如今的地位,多少人看着呢,可出不得纰漏。”
“哎呀,难得美人如此上心,本帅必亏待不得。”(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