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敬是演员。
甘敬不是一般的演员。
他既非童星,也非科班,出道虽有几年,但相比前辈仍就资历尚浅。
可是,他有票房,《梅兰芳》《2012》《忠犬八公的故事》《美错》《疯狂愚蠢的爱》《龙门飞甲》《无法触碰》这些影片加在一起的全球票房已经超过百亿华夏币。
这是什么概念?
去年把华夏上映的国产片和进口片绑在一起计算票房成绩,一共是101亿!
甘敬这几年的成绩累加已经能抵全国一个年度的票房了!
更何况,他还是公认的演技咖,是国内第三位在戛纳捧杯的影帝,是第一位获得奥斯卡影帝提名的演员!
平日里阿甘脾性很好,从来不摆架子,可这不代表他说话没有威慑力。
也就是在这个剧组,也就是有李安在,这位国际大导演才能隐约压过他一头。
不过对于甘敬说的话,早早坐在镜头后面的李安并没有什么表示,也没什么不满。
李安不发话,阿甘就是老大。
片场里所有的工作人立即闭嘴,隐约感受到今天有些奇怪的气氛,从不摆架子的阿甘居然……嗯,也挺吓人的。
原本喧闹的片场一下子安静,甚至是寂静,只有人工筹备和机器摆弄的声音不时响起。
稍微远一点的距离,副导演赵达明皱了皱眉,弯腰对坐着的李安问道:“李导,阿甘这是?”
李安摆摆手,没说话。
副导演直起身,心里有点不高兴,尽管知道阿甘已经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大牌演员,他仍旧有些不习惯。
作为一直跟随李安的老人,他在好莱坞和大咖影帝谈笑风生的时候,这阿甘还没出道呢,让我们保持安静?架子还真够大的。
如果从一进组甘敬就是这状态,副导演大概也会习惯,可前后风格的转换让他心里不由得就是一阵嘀咕和吐槽,但正牌大导演稳稳坐着没有发声,他也就只能待在一旁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所有的机器已经就位,周围工作人员屏气凝神,其中不乏想看这位影帝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的人来。
未必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剧本限制了阿甘的演技抒发,也未必不是没人抱着“影帝不过如此”的想法――从进组以来,阿甘做出的最多表演就是面对空气。
在没有特效加持的情况下,这种对着空气、对着想象所做出的表演在外人眼中是有些尬的。
李安没发声,但全组各就各位,中间的阿甘似乎也没什么要说的,副导演赵达明看了看周围,拿了个场记板冲着镜头打了下板。
“咔。”
今天要拍的是这部影片的最后一幕场景,中年派向一位小说作者叙述了自己在海上漂流的故事,他既说了第一个与虎为伴抵达岸边的故事,也说了自己向保险公司说的第二个数人漂流、唯独自己活下来的故事。
保险公司选择采用第一个故事,觉得第二个故事太过残忍。
小说作者同样选择相信了第一个故事,随后中年派的家人回来,剧本就此结束。
现在需要拍的镜头是派送他出门,视角留在派脸上表情的一个镜头。
按照甘敬和李安的沟通,这个中年时期派留下的表情将会和少年时期派的一个笑容作为对比出现放在影片最后出现。
不同机位的摄像机开始工作,收音麦克风也已经挂在空中,甘敬的情绪酝酿完毕,化身为派,笑着向听完自己故事的小说作者介绍了自己家人,随后送他出门。
派没有走远,只是立在门口望着这位离开的身影。
这时,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无比纯真,然后一同出现的眼神神韵却与笑容截然不同。
“嗯?”李安的背部离开了椅背,一直平静的表情忽然有了剧烈波动。
副导演赵达明本来没看镜头,可是突然发现对面正对着阿甘的工作人员表情不对,他以为是出了差错,立即去看李安面前的镜头。
镜头屏幕上,李安已经把刚才拍下来的一幕倒回来停下,呈现在上面的正是甘敬为之筹备许久的表演。
只是一秒钟的表情。
只是一个笑容和一个眼神。
可赵达明却分明看到一种强烈的对比。
笑容很白,不是通常笑容给人的温暖、和煦,就是纯真的如同一张不忍着墨的白纸。
眼神……赵达明难以形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凝视镜头,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阿甘的眼神之上,心跳不禁砰砰加速跳动。
勉强来形容,赵达明看到的是一种疏离,是一种自己正在人群中狂欢、然后一个转身看到人群外有人正无情打量着自己的眼神。
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
一名不文?
不屑一顾?
赵达明思考了一阵,才算在心里找到了一个勉强合适的词,自己在他眼中大概是“轻于鸿毛”吧。
回神过来,副导演发现李安已经站起来喊停并且走到了阿甘身边在说着什么,他再次匆匆看了演屏幕上凝固的表情,随后迅速扭过头不想再看。
他现在忽然想知道李安对这个表情有什么看法。
赵达明走了几步,默默停在了李安和阿甘身边,同时他注意到有不少工作人员站在镜头后面窃窃私语,脸上却是不约而同的震撼、惊叹神色。
大概大家都意识这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了吧,他在心里如是形容,用了“一场”这个词汇来形容一秒的表情。
“阿甘……”
李安的声音传入赵达明耳中,他此刻忽然很庆幸自己能倾听这两位的对话。
“你刚刚的表情很精彩,很精彩绝伦,很惊艳,很惊才绝艳,”李安声音出乎意料的沉重,措辞却有点繁复,“对于剧本的理解,我从来不强求合作的演员都和我这个导演一样。可是你现在这个表演会是对整个影片的否定。”
“影片不需要你用表情和眼神来对叙说的两个故事做定论。你这个眼神分明就是告诉屏幕前的观众,少年派的第二个故事才是真实的。”李安语气很急促。
甘敬沉默了一会,摇摇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个哈姆雷特。你这样理解,别人未必这样理解。副导演,你刚才也看了镜头吧?我的表情有给出答案吗?”
赵达明压根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愣了一下见李安没反对,方才迟疑着说道:“我没看出来,就是,就是眼神让我很有压力。”
副导演的解释显然不能在李安心中产生什么份量,他仍旧在强调:“阿甘,这个镜头不能这样拍。”
甘敬扯了下嘴角,拍了拍李安的肩膀:“拍不拍在我,用不用在你。”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一点都没有给出讨论的空间。
很坚硬,很果决。
等到阿甘走后,李安仍旧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出声。
这两人对话气氛有些紧张,赵达明犹豫了一下,说道:“李导,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镜头,阿甘又不愿意重拍,那剪掉就是了。”
影片拍出来,最后成片是什么样,全看导演的心意是什么样的。
很多演员在拍完戏之后同样是在电影院才能看到自己的成果,那时心情会因为导演的剪辑或复杂或喜悦。
李安叹了口气,侧身看了眼副导演,反问道:“你不觉得刚才的表情很惊艳吗?”
赵达明立即点头。
“这就是了。”李安点点头,重新走向镜头,“我舍不得剪掉,舍不得不把这个精彩的镜头给观众看。”
赵达明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李安眉头紧皱,谈兴却出来了:“刚刚阿甘说的倒也对,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也许……是我多想了。”
可是刚刚回到镜头前,李安立即推翻了自己刚说过的话:“不,我没多想。”
赵达明分明感觉出李安导演的纠结已经快纠出体外了,他飞快的看了一眼镜头,又转过头:“这一段确实很精彩。”
“毫无疑问,这是阿甘这段时间积蓄的力量,他选择在这个镜头里爆发出来。”李安愁肠百结,“他给我出了个难题。”
镜头后面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安不再看镜头,靠着椅背,微微眯眼思考,耳中不自觉留意到其他人的低声讨论。
――“阿甘的这个表情好奇怪啊,乍一看笑容很好,可是眼神又很矛盾……”
――“眼神里好多情绪的样子,他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一定是想起第二个故事里的吃人吧。我觉得这个眼神挺冷的。”
――“我倒没觉得冷,就觉得有点惊。如果把这个镜头截下来放在床头,我觉得可以辟邪了。”
――“……无言以对,只知道阿甘的演技果然很出色。”
李安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长叹一声。
阿甘这一幕的演出是个点睛之笔,可是,可是,可是他点歪了啊!
嚓!
糙!
……
片场里的演出在工作人员口中议论了两天,大家作为剧组的成员自然是对电影都有所了解的,很多人都有着成为演员或者导演的梦想。
他们从副导演赵达明口中知道了李安和甘敬的分歧,知道了李安对于这个镜头的纠结处理。
用还是不用?
剪还是不剪?
剧组工作人员私底下也分成了两派,不过很奇怪的是,支持使用这个镜头的人占了多数。
大家给出的理由都差不多,这个镜头太惊艳,不让其他人看到就是浪费,不,甚至是犯罪――这是阿甘表演艺术的犯罪!
如此两天过去,一群人讨论的热火朝天,剧组气氛前所未有的激烈,可是阿甘却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一直到演完那一幕的第三天,他才面色如常的从房间里出来继续跟到片场。
“李导,把剩下的镜头补拍完吧,然后是不是就能杀青了。我可是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呢,这个片子给了大半年的档期出来,你可别辜负我啊。”甘敬此时的状态和之前差不多,只是眼下的黑眼圈却让他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李安这两天心情一直很沉重,心里也满是踌躇,他没有禁止剧组成员讨论镜头的事,生平第一次,他很想知道大家对于影片的思路,尽管有些思路一定很业余。
“嗯,拍吧。”李安叹气,冲着不远处的赵达明挥手,“老赵,剩下的镜头你来掌镜。”他喊完这句话就走的远远的,也没多和阿甘客套。
赵达明搓着手过来,笑容满面:“哎,阿甘,阿甘,李导心情不太好。那个,您剩下的一点镜头我来拍拍看?”
不知怎地,他情不自禁的用了一个“您”字。
甘敬很和善的笑笑:“那麻烦赵导了。”
“哎,应该的,应该的。”赵达明不敢大意,赶紧快步走过去先把场地协调好,这剩下的镜头虽然都是难度不大的,但他生怕自己驾驭不住阿甘这个大神,所以其他方面一定要先做的没瑕疵。
那边剧组和副导忙活着,这边阿甘和李安都坐下休息,然而两人却隔着好一段距离。
两边都没过去说话,也浑然不顾其他工作人员的眼神。
大概过了四十来分钟,赵达明把事情做好,颠颠的拿着场记板跑了过来。
“阿甘,可以了。咱把后面讲述的场景拍了吧。”
甘敬点头,起身走进布置好的房间场景内。
剩下的戏份都是很平常的表演,甘敬固然也能如之前一幕展现出不一样的味道,可是他却不打算那么做――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个影片只需要最后一个镜头就行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剧本中只在最后才点明第二个故事――派以尸体为食才能活下来。
自己做的也是只在最后用表演来表达对整个故事的理解,至于观众怎么解读,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这一天,在副导演赵达明的执掌下,甘敬拍摄的镜头很顺畅,也就仅仅是用了一天时间,这最后的戏份演出完毕。
一直到了收工的时候,李安都坐在一边,既没有去看镜头,也没有去看阿甘,他只是深深皱起眉头,不断思考应该怎么处理那个镜头。
难题,难题,难题。
这真是一块包裹着毒药的蜜糖。
一声长叹,伯虑愁眠。
是夜,李安敲响了阿甘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