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只是,对他素未蒙面的父亲感兴趣。
这一晚,暂且不管我们的恩恩怨怨,让我们一起怀念陆潮生吧。
直到天泛鱼肚白,我和十一都还醒着。
我站起,眼前顿时一黑,我稳住,拍拍身后的尘土,“十一,我要离开了。”
“什么?”十一倏地站起,他个子比我高,顿时挡住些许阳光。
我仰着头,眯着眼,看着那继承着陆潮生血脉的脸,“十一,我目前无法好好面对你。我甚至都在怀疑,我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十一,你让我走吧。我请求你,不要告诉陆戎,给我点时间。”
我没有告诉十一,因为陆潮生的债务,我和陆戎之间发生的龌龊的事。我只说了很多陆潮生很多好的方面,那些符合十一心中父亲形象的事情。
自小,我也无父无母,陆潮生是我全部的依靠。
我很理解,十一对父亲的渴望。
“为什么要走,你这次来,不是有任务的吗?”十一不解。
我回,“我爱陆潮生,我不能接受陆潮生有儿子,但我花了几个小时告诉你陆潮生的种种。如果你愿意离开纳允镇,我也愿意带你去陆潮生去过的地方,去他骨灰的归处。就凭这些,你愿不愿意,答应我,放我走,然后别告诉陆戎?”
十一沉思,微微蹙眉。那神态,像极了我熟知的陆潮生。
“可是,开学了你不在,他始终会知道的。而且,小学需要你,需要你们。”
我回:“现在不还有段时间吗?你放心,我会赶在那天之前,回来。我需要散散心,不然我会做出冲动的事。”
一次捅陆戎,一次泼郑中庭,我冲动起来,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那你回去,拿上行李。”十一没有强求。
冲这个,我对他态度又好了点,“好。”
十一是陆潮生的儿子,我感觉我被夺走了什么,但同时,十一是陆潮生生命的延续。我再恨,都恨不起来的人。
回到十一的矮房,十一说,“你去收拾你的东西,想去哪,我送你一程。”
我径直进去,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就收了收衣服和搁在书桌上的书。一夜没睡,我有点憔悴,洗了把脸后,我稍稍涂了口红,提点神。
“给你。”我出去,十一突然塞东西给我。
我摊开手心,是匕首。我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里并不安全。”十一说道,“你要一个人走,我拦不住。我想告诉你,不要见到谁就相信。那些好心要顺路带你的人,或许是想把你拐走。不过,听你说来,你好像不是那么软弱的人。”
在陆潮生面前,我才软弱。
卷起手指,我将匕首窝在掌心,“好,我收下了。”
“再去小学看看吧,”十一说,“那是安排好的行程。”
我一想,也不无不可。
点头,我同意。
我催眠自己忘记十一的身份,但我总是记得。
总是记得。
上车后,十一对我说,“去小学,也要一段时间。你可以睡觉,趁我还在你旁边。”
他的意思,应该是我要是离开,就没办法好好睡觉。
他应该不知道,哪怕躺在我和陆潮生的卧室,我都没办法安心睡觉。
不过,我确实哭累了,想累了。
瘫软在椅背上,我闭上眼。起初是阵阵颠簸,后来模模糊糊睡着了。
待我醒过来,我发现,我还在车内。
车子已经停了,十一在我旁边,靠在方向盘上,也睡着了。
一动,我才发现,十一给我披了件外衣。抓起衣服,我有点发怔。
“你醒了?”十一突然起身,吓我一跳。
“嗯,醒了。”我把衬衣还给他,“到了?你怎么不喊醒我?”
十一说:“我正好也困。我想着你既然没醒,我就顺便休息一下。现在,下去吧。”
我走下地,乍看小学,总有些空旷。
远远的山,远远的草,远远的牛羊……
这是多么奇异的景象。
十一领我进去,真的是一层一层、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参观。
小学其实没有特富丽,在琏城随处可见的。主要是这里环境恶劣,建造的同时就要考虑到风沙、地震各种侵害。又看了眼十一给我的之前的小学的照片之后,我觉得Z.D集团投资这个也并不容易,也不是走走形势的。
之前陆戎给我看过Z.D的慈善,我觉得都做得不错,面向老人、孩子,面向偏远地区。
不管我和陆戎有什么私仇,我是佩服陆戎的能力,也喜欢Z.D集团营造的企业文化。
绕了一圈,我和十一回到校门口。我率先开口,“十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回去吧,我就在这里走走。”
“林蔓,你真的最好别走。你要是非要去哪里,不要自己走,告诉我,我送你。”十一说道,“这里真的挺危险。”
我拍了拍我的包,“这里有你的匕首。我还会点拳脚,有基本的常识,你不用担心我。”
“可……”善良的十一,仍然不放心我。
我说:“十一,我不想你知道我在哪。我想安静一下,几个小时前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应该理解我。”
“那好吧。”
我继续说,“十一,我想看你先走。”
“那好。”十一回道。
倚着胡杨树,我目送十一。十一麻利上车,没几秒后,他的车子发动。一阵烟尘飞扬,破旧的吉普车渐渐淡出我的视线。
十一走了,我怅怅地,或许是因为他和陆潮生那点血缘关系?
现在是白天了,阳光温柔,我的心,似乎也变得柔软。
决定要走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手机关机。
在我要冷静的时候,谁都别想联系我。
陆戎提前让我来纳允镇,无非是惩罚我,又或者防止郑中庭宰了我少了他的乐趣。现在离开学还有段时间,我留在这里,只能和十一朝夕相处,本来还行,但知道他的另一层身份后,不行了。
拖着行李箱,我低着头,沿着路,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不觉,已经是夕阳西下,辽阔的天空上,缀满绚烂的晚霞。我停下,仰着头欣赏了会,却无端想到——断肠人在天涯。
此时此刻,这句,太符合我的心境了。
我前后张望,并没有居住地。
这种情况,我还是担心自己的住处。大晚上的,我住外面,真不能保证自己第二天起来,还是完好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也不能待在原地。于是,我边走边看路况,希望可以搭个车,把我送到附近的旅店。
我运气不错,赶在夜幕来临之前,碰上个开着拖拉机的大叔。
我和大叔,语言不通。
但我比划房子,比划各种,又那出钱塞给他。
他大概理解了我的意思,他让我上车,并且接过我的钱。
上车后,我是警惕的,比在十一车上,警惕百倍。
这毕竟是我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治安好不好。但我知道,大叔有心拐走我,我脱身有点难度。
夜色变浓,两旁的景观再次变得模糊,灯光照着,隐隐绰绰地,有股神秘感。
路旁零星几处人家,总体是寥落的。
我很想让他停下,但我又怕那些人容不下我。要是能有旅店,是再好不过。
幸好,十一之前足够贴心,让我补眠许久,我现在精神十足。
隆隆的开车声终于静止,车停下。大叔比划一阵,我猜想是让我下车。我说声谢谢,就下车了。
大叔没停留,离开了。
我松口气,好在,这个大叔收的路费是钱。
敲了敲门,我发现门是虚掩的,我走进去。屋内有算不上前台的前台,上面站着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子,正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
那人很美,属于草原的美。就那一眼而已,我觉得,就算这不是好店,也不是黑店。
“你好,可以住宿吗?”
老板娘倦倦抬眼皮,“住几天?”
细细回想什么时候开学,我说道,“十天。”
“好。”
老板娘收了钱,亲自领我去房间。待她出来,我看见她的穿着,是玫瑰红的旗袍,一朵花追逐着一朵花开似的。
这一身,很适合她。
“你穿,会更好看。”老板娘像是读懂了我的意思,回道。
我摇头,“没有,你更适合。”
她轻笑一笑,不再说话,把我领到房间。
进房之后,我下意识的反锁住门。这里,终归是我不知道地方的旅店。
十一把这里渲染得很危险,因此我很警惕,把卧室、洗手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我只是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冷静冷静,我还没想死。
在我没想清楚走哪条路之前,我不能死。
我查不出什么问题,但我下意识会有些担心。十一赠予我的匕首,又被我放在枕头底下。在外面,我习惯性浅眠,到时候真有意外,也不会太被动。
转眼,竟是十天过去。
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醒来,我坐在床上,怔怔地。
我的假期,居然结束了。今天,我必须要赶回去,稍作修整,去完成我这次来纳允镇的任务。
本以为,我在这里,会过得胆战心惊。
没想到,这十天,我过得很轻松。
老板娘这店,常年没什么生意,我是唯一的住客。她第二天收拾床时,就发现了我的匕首。我正在酝酿怎么解释,她笑吟吟取出了一把枪,“我有这个,我会保护你的安全的。”
我一怔,她耸肩,“你的自我保护,我能理解。我像你这么年轻,第一次来这里,比你还夸张。”
听她口气,她似乎不属于这里,然后经历一些事后,她选择了留在这里。
不过她没多说,我就没问。她拉我陪她扎灯笼,我不会,她慢慢教我。或者就是两个人一起几乎花了一整天扎灯笼,我突然信任这个老板娘。
我吊着的心,稍稍放下。
老板娘一天一套旗袍,做工都很精细,绝对不是纳允镇有的。
她很愿意带我尝试新鲜的事务,会带我出去走走,会告诉我草原上的趣事……除了她自己的事,她几乎是什么都告诉我了。
她从来不追问我的过往,就像我不过问。
我们两个朝夕相伴,隐隐知道对方都有伤却不触碰。两个人陪伴着,快乐着,却没有真正走进彼此的生活。
而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陪伴。
这十天,我基本都和老板娘在一起,但也有独处的时间。独处的时候,我会想起我和陆潮生的过往,想起十一,想起那笑容明艳的桑朵。
我会想到陆戎,想到萧鸾,想到杨玏,甚至想到那个似乎很幸福的夏琤琤。
虽然很模糊,但我心中,隐约有了决断。
伸个懒腰,我温吞吞起身,洗漱,收拾行李。
我出去退房,老板娘已经做好早饭,她坐在餐桌旁。看到我后,她明眸一闪,露出笑容,“过来。”
坐下之外,我说道,“老板娘,我今天退房。”
“嗯,吃完早饭就走吧。”她说,“我今天换了新花样。”
“好。”我还是不习惯煽情。
老板娘这样轻松自然的姿态,让我感觉很舒服。
“对了。”正在我动筷时,她突然开口,“今天正好我的伙计回来,你要去哪,我让他送你。”
“谢谢。”
她笑容更甚,“没关系,我也很高兴。”
我觉得,她的高兴,和她留在这里有关系。
如果真的跟她所说一样,这里没什么生意,她肯定不是为了钱财留下来的。
吃完早饭,老板娘那个伙计还没来。
“你再等等吧。”老板娘说,“这里来往车辆不多,等你拦上车,我的伙计,也回来了。”
我回想来这里之前,我也是走了很久才碰上愿意停车的拖拉机司机。觉得她说得在理,我没有拒绝,和她坐在一起。
“今天,再扎一只灯笼吧。”
“好。”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能把灯笼扎得她那么漂亮、精致,但能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我就觉得够了。
这样的纯手工活,我们在做时,安静得听到彼此的呼吸,很静心。
“老板娘!”猛地,有人说话。是别扭的普通话,不妨碍我听懂,应该是老板娘的伙计。
我一惊,手指被戳到,但是不痛。
收好灯笼,我抬头,来人个子不高,皮肤是小麦色,长得很可爱。
老板娘笑吟吟:“小六,你送她吧。”
说完,老板娘又看向我,“我就不送你了。相逢一场,我希望你不要再为凡尘事所扰了。”
我估计要出家,才能办到。
至少,我目前办不到。
起身,我再次谢过老板娘,告辞。
我和十一没有约好,但我相信,他会在学校等我的。说来惭愧,我不知道他家的方位,我只知道这个学校。
而这个小六,也认识学校。
我之前走了几个小时,又做了几个小时,以为很远。
“到了。”小六说到了的时候,我总觉得太快。
才四个小时,正好是饭点。
我开口,“谢谢你,也再替我谢谢老板娘。”
小六很热情地答应。
我下车后,小六没逗留了,就离开了。
我很庆幸,那个和我语言不通的大叔,把我送到那家旅店。那是在陆潮生死后,我过得最没有负担的日子,我也过得很明白。
站了一会,我还是担心十一不知道我的去向,怕他忘了今日之约。
毕竟十一,心系纳允镇,不管是谁出事,都能让他忘乎所以去为之忙碌。
低头翻包,我找手机,决定主动联系十一。我摸出手机,有点陌生。
整整十天,我都没有碰过手机。远离手机、远离纷扰、远离一切,我仅仅是和老板娘过着好似与世隔绝的生活。
其间,一定有人给我打过电话。又或者,没人打过?
长按开机键时,我盯着手机的屏幕,好像不会用这玩意似的。
“林蔓!”
突然,我听到有人喊我,迫切地、震惊地,似乎,还饱含一种深沉的情感?
不及回头,我已经被一股力量带进温暖的怀抱。
其实在听到呼喊声时,我就认出,那是陆戎的声音。但我辨别其中意味时,我又觉得不是。等到他熟悉的气息弥漫在我鼻尖,我确认,是他。
是他。
但,他受什么刺激了?
不过分开了差不多半个月?他至于?
更奇怪的是,明明离开之前,他还是惩罚我、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
正当我疑虑满满,酝酿着推开他时,他又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别想再离开我!”
他说话,为什么这么奇怪?
十一那边,应该会告诉陆戎,我这边一切正常啊。
难道,十一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旋即,我想起十一诚挚的脸,否定了这个猜测。他可能也不能接受我这个父母情感之间的“小三”,但绝不会是记恨我的。
临别之前,他对我的关心与担忧,仍历历在目。
我想推开他,想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没成想,他越抱越紧,紧得我无法呼吸,更别提说话。他这样的拥抱,很像生离死别啊!可我这十天,过得很好,甚至我都觉得,失去陆潮生的痛,如何走以后路的压力,再不会把我逼出病。
终于,陆戎松开我。他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将我上下打量,“你没受伤吧?”
我大口大口喘气,“差点被你勒死。”
陆戎忽而一笑,“能跟我斗嘴,那是真的没事。”
陆戎是好看的,但我从不为之动容。这次他的笑容,倏忽绽开在阳光之下,仿佛有种魔力,把我吸进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原来陆戎也会毫无城府地笑。
这次,我突然可以想象,学生时代的陆戎,会被多少学姐学妹围堵。
我不说话,看着他。他也不说话,看着我。
一阵风吹过,头发吹到嘴唇上,我撩开。我总算从魔怔中走出,我询问,“陆戎,我为什么要出事?”
“这里意外地发生了场风暴,而我找到接待你的家,是重灾区。”
能让陆戎激动到抱我,表现千年难得一见的柔情,重灾区的意思,是伤亡惨重吧?
那十一……
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不想十一死。
我不想陆潮生唯一的血脉死。
十一永远不会是陆潮生,但他身上留着陆潮生的血,是陆潮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个云雾缭绕的决判,就在那一瞬,忽然清晰无比。
我爱陆潮生,我也希望,十一好好活在纳允镇。
我总会回去,我不用跟十一生活在一起,我不用每次看到十一想起陆潮生爱过别人,但我要他好好活着!
猛地拽住陆戎的手腕,我颤抖说道,“陆戎,你的人呢?快带我去找!去找十一!他不可以死!”
“你这么在意他?”他的语气,骤变冰冷。刚刚才是阳春三月,现在就是寒冬腊月。
“我……”我怀疑陆戎知道,但我不确定。
我不想十一卷入琏城的纷纷扰扰,十一应该属于纳允镇。我已经不能过我想要的生活了,总要有一个人可以。
但凡我说出口,我总觉得,会破坏些什么。
“不敢说?”他甩开我的手,冷冷道,“林蔓,你真的是痴情啊。之前爱陆潮生爱到愿意牺牲一切,现在,你知道这个十一是陆潮生的儿子,所以,连他你都要去爱?”
看来,是我多虑!
我恶狠狠地盯着陆戎,他面色冷漠,显然在生我的气。
我根本不爱十一,我只希望他活着!那是一条人命,他却再次出语恶毒。
想到我得知十一是陆潮生儿子经受的折磨,我绷不住,猛地抬手,扇他耳光,“陆戎,原来你真的知道!陆戎,我没见过比你更狠毒的人!”
他没躲。
“啪”的一声脆响,带起了我心里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