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南城入冬后第一个强劲寒潮卷开窗帘灌进屋内,往来呼啸,冻得杜若予筛糠似的颤,连连搓手跑去关阳台的门。
玻璃门外的天,暗沉沉乌云盖顶,风雨欲来,杜若予想起今天要寄出去的合同,忙翻箱倒柜找自己最厚的外套。
卧趴在书桌下的流浪老狗听到动静蓦地抬头,脑袋咚地撞上桌顶。
杜若予回头瞥它一眼,无动于衷。
察明杜若予的出门意图后,这狗立即钻出桌洞,欢欣鼓舞地围过来,缠着临时监护人的两条腿左右蹦哒。
“已经是老狗,别再把腿蹦折了。”杜若予裹上围巾,把桌上一叠合同塞进文件袋,夹在腋下准备出门。
又脏又臭的老狗扭着脖子对杜若予围追堵截,不仅将她绊得差点嘴啃地,还昂起头颅,与之对视,脖子上绑着的一条破烂塑料绳绕颈三周半,晃晃荡荡垂下个手腕粗的圈结。
从地上爬起来的杜若予一掌拍在狗脑门上,“就算你是狗,这也是杀人未遂!”
老脏狗笑得龇牙咧嘴,“汪!”
杜若予看眼手表,又瞧眼近在咫尺的门,权衡再三,妥协道:“带你出去可以,但我有事要办,不能带你到处找你主人。”
老狗听懂了,兴高采烈地用烂鼻头拱着杜若予的旧皮鞋,亲自送到她脚尖前。
“……”杜若予腹诽了一句老狗腿子,套上皮鞋,抽出一把直柄黑伞,最后在鞋架顶捞起一副高度近视的墨镜,架在鼻梁上。
霎时间天旋地转,五湖四海归于一统,半瞎的杜若予眯起眼,摸索到锁柄,推门而出。
楼道里的寒风像兜头浇来的密集冰雹,刮得杜若予柳条似的左右飘零,和脚边的老狗一起深深缩起脖子。
呲溜。
一条清涕爬下人中,杜若予哆哆嗦嗦抹了去,暗骂老天爷不识好歹。
她租住的小公寓在老式居民楼五层,楼道的感应灯坏了好几处,藏在厚底镜片后的视力又极度模糊,她只能一手扶着老旧栏杆,一手把直柄伞当成盲杖,慢吞吞往下走。
老狗走得也慢,瘦骨嶙峋的,每下一层楼,喘气声比杜若予耳旁的风还响。
走出楼道前,杜若予偷偷撩起眼镜,看眼手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南城的夜已黑,而她,什么也看不清。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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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予是个身高一七二的瘦姑娘,四肢细长,营养不太优良,唯一的长处便是脸生得好,清风秀雅,常年深宅又养出一张不见天日的白面皮,只可惜这姑娘审美不大好,戴副黑粗粗大厚眼镜,穿着老气的直筒牛仔裤,黑皮鞋,灰毛衣,外套是件裹紧的男款驼色呢大衣,边边角角起了无数寒碜的球。寒风穿过她的短发,几乎要掀起她发麻的头盖骨,她整个人便瑟缩地绷着,以伞探地,敲敲打打缓慢前行,无半点青春美感可言。
她好不容易摸出居住的巷子,转过街角的麻辣烫店,店老板回回见到她,都要揶揄问候一句,“小大仙,又出去摆摊算命啊?”
杜若予呵呵一笑,回回也是信口胡诌,“婶,太岁冲克日主,此乃血光之灾。”
唬得店大婶泥鳅一样滑入店铺,瞪开双老眼,瞅着那古古怪怪的杜若予。
出学林街就是学府大道,大道往左通向大学城的南城师范和南大,往右是另一片功能完善的现代住宅区。
杜若予盘算时间,想在这场雨下下来之前回到家。
临近的快递站被夹在一排街边店铺里,杜若予过去时,值班的小伙子正往屋里搬货物,抬头见瞎子状的杜若予,忙左踢右踹清理出一条通道,叮嘱她小心。
杜若予刚在心里夸了句小伙子挺热心,小伙子已经更热心地帮她填好快递单,并敬老爱残地扶她出去。
可惜,门外已经下起雨来。
店里的钟哐当一声,提示八点整。
杜若予伸手接到两滴不大的雨,心说还好,便撑开伞,离开屋檐,继续往前走。
老狗不知从哪蹿出来,鼓囊囊的嘴里藏着一堆垃圾,又不舍得吃,只紧紧挨在她脚边,冻得瑟瑟发抖。
杜若予没搭理它,雨越大,她越加快脚步往前面快餐店去。
快餐店老板娘与杜若予熟识,见她杵在门口,主动问:“还是老样子,三个素菜一碗清汤吗?”
杜若予点头。
就这几分钟功夫,原本豆大的雨突然凌厉如倾盆,宣泄直下,宛若天河漏底,气势夺人。
行人纷纷躲进路边店铺,杜若予被几个冒失鬼撞到,摸索着缩到店门角落。
老板娘走出来,拍拍杜若予的肩,“要不今天就在店里吃吧?这雨太大了,一时半会小不了。”
杜若予为难地思虑半晌,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老板,你们店里的荤菜,是全切碎看不出原形的吧?”
“啊?”老板娘奇怪地张大嘴。
冷风大雨刺骨袭人,杜若予压压鼻梁上的眼镜,心道天命再差,也不至差在这一时半刻,便跟随老板娘往店里走。
从店门口到角落单人座,这一路杜若予紧紧闭着眼,尤其不敢往分食台的荤菜区分神。老狗大摇大摆跟在她脚边,吭哧吭哧喘的气听上去像是可劲嘲笑杜若予的怯懦与心虚。
杜若予不忿地踹它两脚。
一顿饭,双眼紧闭的杜若予几次把饭喂到鼻孔里,勉强吃好后,店外的雨势却丝毫不见小。
杜若予在四面八方全是食物的店里如坐针毡。
“才过九点,多坐会儿。”老板娘说。
杜若予未回话,隔壁桌一对年轻男女聊起对面蒙古餐厅的烤全羊,还说过年回老家亲手杀了头猪,他们绘声绘色,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杜若予耳朵,听得她背脊发凉,手脚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一直窝在她脚边的老狗又开始喘气,舌头松垮垮挂在老嘴外,虽是洞察人心,却也死气沉沉。
杜若予倏地站起身,不顾瓢泼大雨,撑开伞就往外去。
那俩客人莫名其妙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暗暗摆手,小声道:“她啊,怪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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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实在太大了,杜若予缓缓走在路边,皮鞋很快湿透,她想原路返回,却听附近躲雨的行人说学府大道进学林街那一段,雨水已经积到小腿。
她只能继续往上,从地势较高的地方绕行回去。
雨毫无止势,杜若予和老狗缩头缩脑走在冷风夜雨里,周围行人越来越少,道路积水里漂浮着前天圣诞的装饰彩带,路边店铺的圣诞环也被风刮落,在地上横冲直撞,又被卷进雨里,像个破烂的救生圈,无处沉浮。
杜若予一直走到十字路口,这才左拐走进另一条并不宽敞的城区旧路。
这条路人影更少,往里步行至深处,前后百米都看不见一个行人。
雨噼里啪啦打在杜若予的伞面上,她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动静,脚边的老狗一反常态闭紧嘴,警觉地竖起耳朵。
最后一次左拐,杜若予只要一路直行,就能回家了。
前方五十米处的小巷里突然蹿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杜若予看不清,她走在盲道上,一只手无意识往前微探,是怕自己磕着什么障碍。
那人影从杜若予身旁疾行而过,夹带起一阵阴冷寒风,杜若予已经冻到麻木,反而没了反应。
老狗却忽然冲那路人汪汪叫,狗声嘹亮,警告意味十足。
杜若予很想摘掉烦人的眼镜,大步流星迅速赶回家,可老狗的叫声也提醒着她,比起一千多度的近视墨镜,她的生活里还有更加烦人的折磨需要规避。
她不能摘下眼镜。
倘若她还想轻松地生活。
路过那处突然蹿出人的小黑巷子时,透过重重大雨,杜若予隐隐听见了什么声音,她有些疑惑地放慢脚步,侧耳去听,雨声反而更重。
她瞥眼巷子,除了巷口的几个绿色大垃圾桶模糊可见,此外一片漆黑。
她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刚要离开,老狗却咬住她的裤管。
这条一周前在路边大意遇见的老流浪狗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吼,咬着她的裤腿,拼尽全身力气要她驻足。
“干什么?”杜若予低声问它。
老狗松开她的牛仔裤,剧烈摇晃尾巴,朝黑巷子里走出两步,又回头焦急看她。
就这短暂纠缠的片刻,杜若予在寒风烈雨里终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救命。
她心头一跳,又辨别两声求救,摸索着墙壁,快步走进黑乎乎的巷子。
杜若予不确定自己会在巷子里看见什么,但她还是打开手机手电筒,光线照出的一瞬间,她隐约看见地上有具人形。
她大骇,赶紧闭上眼,幸好耳旁还听见那未成人尸的人形气若游丝唤了声,“……救……命……”
“活着吗?”杜若予摸摸冰凉湿润的脑门,迅速摘掉眼镜。
这下,她全看清了,露天大雨的破陋黑巷里,一个年轻女孩倒在血泊中,她捂着胸口和腹部的两处血洞,眼神已经涣散,只哀哀地望着杜若予,求生本能地喃喃呼救。
杜若予赶紧打120,报上地址和情况后,又打电话报警。
做完这些,她蹲在受伤女孩身旁,用伞遮盖她,本想帮她摁伤口,却愕然发现她腹部胸口竟然有多处血洞,根本不知该压哪个。
杜若予大叫救命,巷子两侧的居民楼最先亮起灯,三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男人探出脑袋。
“救命啊!这里有人受伤了!”杜若予冲那男人大叫。
男人缩回脑袋,同时,有更多的脑袋探了出来。
杜若予左右张望,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帮上受伤女孩,一只冷冰冰的手却摸上了她的手指。
杜若予低头,见是受伤女孩抓住了自己的食指。
“我……我害怕……”她吐出几个字,抹着殷红唇膏的漂亮嘴唇里竟然也开始往外渗血。
杜若予也怕,她怕冷,怕人,怕这世上许多东西,尤其怕死去的活物。
所以,她反攥住受伤女孩的手,小声道:“你别死。”
女孩的嘴唇哆哆嗦嗦,已经说不出什么话。
比救护车和警察来得更快的是周围邻居,大雨能阻拦他们的出行,却阻拦不住他们的热心与猎奇。
几个胆大的邻居围过来,为杜若予和受伤女孩遮雨,其中一个老头皱眉摇头,“看来是不行了。”
杜若予脑袋里有根神经嗡然震悚,她开始找自己的眼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了。
那老头突然急道:“哎呀你看她!”
杜若予不自觉低头去看受伤女孩,下秒悔之晚矣。
女孩瞪大眼,在漫天倾泻的冷雨里,死了。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开坑了!超级兴奋和忐忑,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我从筹备到写再至三番五次修改力求进步的故事!很早就告诉大家,这个故事是悬疑言情,半刑侦,更多想传达的东西在往后的正文里,可能会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暂不剧透。也和过去一样,我想借由这个故事,和大家再度踏上旅程,努力感受新的意义,最重要的是,目前将近二十万字的存稿,所以大家不用担心,祝大家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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