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和武攸暨一前一后走出紫宸殿。
周围奴仆环伺,宫婢跟随。
武承嗣扫视一圈, 清清楚楚看到宫人们脸上的讨好和畏惧, 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 冷哼一声, 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每次看到裴英娘都要气个半死, 下次一定要想办法给她一个教训, 以为改姓武就能高枕无忧了?她高兴得太早了!
他眯着眼睛, 盘算着怎么给裴英娘使绊子,余光看见从弟武攸暨停住脚步,立在台阶下, 站着不走了。
他回头看武攸暨, “三郎,还有事?”
他这位从弟胆子实在太小了,不关己事不张口, 装聋作哑充糊涂,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得罪人, 但至少比武三思稳重听话, 勉强是个好帮手。
武三思不能为官, 武承嗣急需找一个同族兄弟入朝,彼此扶持,互为臂膀,矮个子里挑高个,武攸暨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生得清秀俊美, 脾气温和,看着没什么本事,却擅长交际,很会笼络人心,不到一个月就和同僚热络起来,帮武承嗣打探了不少消息,武承嗣虽然嫌他太软弱了,但还是越来越倚重他。
武攸暨拱手道:“大兄,姑母让我协助真师料理刻书之事,我虽是掌校理典籍的,但从来没有经手过刊印之事,委实没有头绪,想等真师出来,向她讨教一番。”
武承嗣脸色阴沉。
又让裴英娘占了上风!姑母不仅应承她的请求,大方册封薛绍的两个嫂子萧氏和成氏为乡君,帮薛绍长脸,还把主持修撰佛经典籍的重任交托给她,下一步,姑母是不是打算让裴英娘取代他?
武承嗣越想越觉得裴英娘可恨,握紧双拳,阴测测道:“三郎,你还年轻,头一次办这样的差事,免不了有很多想不到的地方,日后有什么烦难,不妨和兄长说说,兄长虽然才学不显,到底比你经过的事多,或许可以替你解忧。”
武攸暨微笑道:“那就先谢过大兄了,愚弟若有拿不定主意之事,一定先和大兄商议。”
见从弟如此上道,武承嗣满意地点点头。有武攸暨这个内应在,正好方便他插手刻书之事。
他拍拍武攸暨的肩膀,笑眯眯道:“好好当差,过不了半年,兄长就能想办法把你调到尚书省。你现在这个校书郎当得太没趣了,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去平康坊吃顿酒,连花娘的缠头都送不起。”
“都是为圣人分忧,差事清闲,也有清闲的好处。”武攸暨垂首不慌不忙道。
武承嗣皱皱眉头,看武攸暨态度恭敬,不想当着宫人的面呵斥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大兄慢走。”
等武承嗣走远了,武攸暨抬起头,看着大兄扬长而去的背影,轻叹口气,摇摇头。
他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裴英娘出来。
正好几个宫人说说笑笑走出侧殿,他上前打听:“烦扰几位,天后是否留下真师在殿中用膳?”
宫人听他说话客气,脆生生答道:“校书郎还是先回去吧,圣人听说真师入宫,已经派人接走真师了。”
武攸暨谢过宫人。早听说圣人疼爱真师,真师出家后头一次回宫,必定有很多话和圣人说,大概没空见他。
他想了想,决定回去以后先写出一个章程来,再去永安观拜访裴英娘。
裴英娘打算见过武皇后之后,就去含凉殿向李治请安,不想刚走出内殿,便看到几个眼熟的侍者等在廊下,见她出来,争相拥上前,一个个满脸堆笑,挤出一脸褶子,“真师,大家等候多时了。”
裴英娘回头和上官璎珞告别,上官璎珞把册封萧氏和成氏的敕书送到她手上,目送她走远。
直到看不见裴英娘了,上官璎珞才折返回内殿。
内殿静悄悄的,墙角的莲花铜漏张开铜制荷叶盘,清水汩汩而下,水声潺潺。
侍立的宫人们屏气凝神,房瑶光坐在光线充足的槅窗下抄写着什么。
武皇后端坐于软榻上,意态闲适,手里正翻看裴英娘刚刚进献的一本装订成册的线装佛经。
不知裴英娘用了什么奇怪的法子,每一本书的封面上都印刻有一幅一模一样的观音像。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眼光敏锐,一眼看出拈花微笑的观音是按着武皇后的眉眼画的。
她们认得出,武皇后当然也看得出来。
她合上佛经,目光流连在观音像上,徘徊流连,若有所思,“英娘去含凉殿了?”
李治担心裴英娘在外面受委屈,这几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昨晚还因为梦到裴英娘在宫门外大哭而半夜惊醒,非要在殿外守卫的千牛备身亲自去宫门外看一看,确定裴英娘没大半夜跑到蓬莱宫求救,才肯睡下。
不止李治如此,裴英娘搬出去以后,李令月也像失了伙伴的鸟儿一样,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要不是即将出阁,她早就闹起来了。
武皇后正准备明天派人去接裴英娘进宫,刚好她自己来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圣人身边的常侍接真师走的。”
她习惯叫裴英娘公主,不过看天后的意思,似乎对裴英娘另有打算。她直觉裴英娘以后不可能恢复李姓,只能改口叫真师了。
武皇后低头轻抚着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娇养多年,她的双手依旧和年轻时一样白皙柔嫩,“你觉得,英娘知道是我刻意让你送口信给她的吗?”
上官璎珞俯首,轻声道:“奴不知。”
“她知道。”武皇后笑了笑,风韵犹存的脸上有片刻的温柔慈和,“其实她知不知道没什么差别,她不在乎。”
也许令月喜欢裴英娘不只是因为她们俩投缘,令月知道谁真心对她好。
武皇后叹息一声,斜靠着凭几,淡笑道,“令月比我强,她有个好妹妹。”
她也曾有过姐妹,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武皇后合上双目,思绪越飘越远。
她生于并州,阿耶早逝,兄长不慈,她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那时候姐姐对她很好,出嫁以后担心她在武家过得不如意,时常打发人往娘家送些吃食布帛。还四处打听,想帮她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早点送她出阁,免得她在武家受气。
武皇后不甘心草草出嫁,落得一辈子籍籍无名,选择应召进宫,妄图靠年轻貌美为自己挣一个锦绣前程。
十几年后,她历经坎坷,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一国之母。整个武家随着她的风光得意而鸡犬升天,她的母亲杨氏成为荣国夫人,守寡的姐姐武氏成为韩国夫人。
武皇后给她的姐姐武氏锦衣玉食,让姐姐的儿子改姓,以继承武家的爵位,给姐姐的女儿公主一般的奢靡用度,姐姐是怎么回报她的?
武氏趁她身怀有孕的时候,妄图爬上她丈夫的床。
武皇后流产了,那是她当上皇后以后怀的第一个孩子。
事发之后,武氏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母亲杨氏代姐姐求情,口口声声道:“媚娘,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呀!”
武皇后刚喝了药,躺在床上,听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想,这世上果然只有权势才是最可靠的,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
她再没有开口和武氏说过一句话。
几天之后,武氏吊死在自己的房间。宫里很快传出流言,说武皇后毒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杨氏惶惶不安,找武皇后哭诉,试探着问她准备怎么处置武氏留下的一双儿女。
武皇后对母亲的迂回不屑一顾,直接戳破她委曲求全背后的意图,“母亲放心,他们会健康长大的。”
她没有否认姐姐的死因和她有关,姐姐很聪明,知道她不会手下留情,干脆几尺白绫了结自己,还能落一个体面干净。
不管武氏自尽而死是出于畏惧和愧疚,又或者是为了保护武敏之和贺兰氏,武皇后永远不会原谅武氏。
从武氏假借她的名头接近李治的那一刻起,她没有姐姐了。
紫宸殿后殿。
“阿父怎么晓得我今天进宫来了?”裴英娘收好上官璎珞交给她的敕书,低头看看身上穿的道装,刚才出门走得急,这一身家常道袍颜色素净,李治看了可能会不高兴。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今天是她出家以后头一次进宫,李治必然格外注意她的衣着打扮。
李治喜欢看到她和李令月每天装扮得漂漂亮亮、精神奕奕的,不爱看她们穿清淡的颜色。
每年剑南进贡大批蜀锦,匹匹光彩鲜明,花纹绚烂,李治几乎是一车一车往东阁送。裴英娘每季裁的衣裙要特意空出几间库房来薰香,得亏她年纪小,皮肤娇嫩,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能压得住,几种颜色同时穿上身也不俗气,只有富丽柔媚。
侍者笑道:“刚才大家接见执失将军和秦校尉,秦校尉顺口提起来的。”
李治急着见裴英娘,侍者怕耽搁久了李治责怪,带着她绕道一条青石铺设的小路,顺着逼仄的夹墙,很快赶到含凉殿后殿。
后殿阶前遍植海棠花树,树冠笼在廊檐前,绿意盎然,枝叶繁茂,层层叠叠的绿中探出一朵朵朱红花朵,缤纷灿烂。
裴英娘心里一动,走到花树下,示意侍者:“帮我摘两朵花。”
侍者们踮起脚,伸手抓住树枝,摘下几朵海棠花。
裴英娘挑挑拣拣一番,侍者们摘的是低处的花朵,不是颜色淡了,就是碰伤花瓣了,都不够艳丽。
她低头挑来挑去,没看到喜欢的,忽然听到廊下静了一静,周围的人都不说话了。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她,一双大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几朵海棠花,朵朵娇艳。
粗粝的手掌上布满愈合的疤痕,这是一双执刀的手,久经风霜,饱饮敌血。
裴英娘抬起头,看到一双颜色浅淡的眸子。
她犹豫了一会儿,接过海棠花,“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武皇后流产,查过的资料里有很多记载了这一次流产,刚好是韩国夫人和李治传出绯闻的时期,但是只是野史如此,然后我放飞了一下下,胡诌一通,真实史实具体如何,不敢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