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根尼只是从搜救队这里,大概了解过这种疗法的原理。
首先,这种治疗办法不属于地球――在地球上,达夫之前呆的那座戒毒研究所,就已经是全球最前沿的戒毒研究机构了。
但即使是全球最前沿的疗法,在成功率上依然不能保证长期有效。
医院的宣传资料上,一直只强调两年内的戒断率――这个数字的确还算好看。
那么接下来可想而知的是,超过两年之后,就很难说了。
在这方面,叶夫根尼曾经咨询过这方面的专家,他知道,以地球目前的技术水平,解决的毒瘾的问题,特别是硬性毒品,要做到完全戒断,几乎还是不可能的。大部分戒毒结构所追求的,不过也就是能做到短期内的生理成瘾戒断。像达夫之前呆过的戒毒研究所,在这方面尝试的更深入一些,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两年,或者三年时间的不复吸。
但就这一点来说,毒瘾的治愈率,比不少恶性癌症还要更低一些。
几乎可以定义为绝症。
在美国,叶夫根尼看到过无数毒瘾患者家庭最后无可奈何的走向悲剧。这跟癌症不同,癌症患者就算是再绝望,在整个社会层面上,他们是能够得到支持,最不济,也是能得到理解和安慰的,但毒瘾不同,不管是什么国家,对于毒瘾患者的印象,从来就只有一个态度――厌恶。
发自心底的厌恶。
这种厌恶当然有着充分的依据。
一般来说,毒瘾的最大成因是患者自身,不计后果追逐快感的结果,是自己对自己身体的不尊重导致的。
事实上,除了毒瘾意外,对于其他性质的成瘾病症,人们也从来没有过好脸色――用搜救队的话来说,是全地球范围内的文化,都不会崇尚无法完成自我控制的人格和文化。
地球人总是认为人格在某种程度上,是自我综合完善的产物,但事实和这种认为之间,往往存在着巨大的诧异。
对于这种自我完善最终失败的个例,大部分时间里,地区的文化都是倾向于矮化甚至无视他们的存在。
事实上,早在毒瘾之前,让人类社会就对各种各样奇异的东西和行为上过瘾――杀人,女人,饮食,饮酒,迷信活动……对搜救队来说,这些行为其实和毒瘾之间,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界限。
在地球人看来,因为毒瘾而无法自主控制自己的行为,在搜救队严重,这跟因为饥饿被逼着吃人甚至吃土,在行为意义上是类似的。
但对地球人就远远不是这么简单了。
达夫是在大学毕业后第三年染上的毒瘾,在这之前,达夫还有这相对正常的人生。
――达夫继承了叶夫根尼在工程上的天赋,大学毕业后,在机械公司干着一份设计师的工作,谈了一个女朋友与甚至准备买房生孩子。但在一次参加同事的生日派对后,他平静的人生被打破了。
这中间的故事和其他所有的毒瘾家庭一样。
毒瘾发作,工作丢掉,失去收入来源,需要更多的毒品来面对生活的空虚。找不到工作,女朋友离开,存款逐渐耗尽――开始不受控制地走向犯罪边缘。
达夫唯一比其他人更幸运的一点是,他有叶夫根尼这样的一个父亲。
起其他的家长不同,叶夫根尼从一开始,就非常精准的知道毒瘾的可怕。
这倒不是他曾经经历过什么现实的例子,而是从他咨询的一个医生那里,听过的一个形象比喻中,深切体会到的。
那个医生在听说叶夫根尼自己有过酗酒的历史后,对他说:“毒品比起酒精,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快乐100倍甚至更多,却还不会醉。”
叶夫根尼自己,就是一个深度的酒精成瘾者。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这种例子,已经可以算作酒精终身成瘾者了。
成瘾,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在许多局外人的眼中,酒饮,烟瘾――似乎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东西,只是生活的某种调剂。在需要的时候,不妨稍微摄入一些,然后只要情况不允许――或者威胁到了健康,或者威胁到了经济……总之,每一个未成瘾的人在成瘾之前,总是相信这些东西是受到自己控制的,他们可以选择摄入,也随时可以选择停止。
但叶夫根尼却知道,这种对待成瘾的观点,从一开始就错了。
在漫长而空虚的生活里,人,从来不是一个稳定的个体,既然生物的特性决定人要追逐快感,而这种追逐又没有任何的规则限制――这就好像数学中的无理数,那最后走向混乱,几乎是唯一的结局。在实数中有理数相比起无理数永远是少数,同样,在人类范畴里,能够在各种境遇下,依然对自身控制程度很高的人,也永远是小部分。
人生太短,而生命的可能性又太多――必然有一部分的人的命运会被抛到谷底。
叶夫根尼曾经以为自己在酗酒状态时,就已经是人生失败的典型了,但是没想到,比起自己的儿子,自己竟然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达夫染上毒瘾之后,叶夫根尼几乎是花光了全部的积蓄来为他尝试各种治疗方案――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他也根本不可能万里迢迢,从美国来到中国的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根本也没有这个胆子,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势力,开始投入到核弹引爆*的重新设计工作上来。
从这一点上来说,叶夫根尼和达夫又都是幸运的,命运给了他们人生另一次机会――绝大部分地球人遇不到的机会。
具体的技术细节,叶夫根尼是不清楚的――这涉及到大脑科学――还是外星人的大脑科学。就搜救队的保密原则来说,这些信息都是严格禁止像他们传播的。但其中基本的原理,叶夫根尼大概了解过。
已经有相当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对于空间站里,管理者所属的文明来说,对他们这种碳基生物的大脑结构进行数据层面的操作,是完全可行的。
这种操作就像人操作电脑一样,加入信息,修改信息,甚至删除信息。在加入信息这一条里,就像叶夫根尼和达夫现在感受到的场景一般――可以给他们建立单独的意识世界。
因为达夫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是搜救队的成员,所以对于他的进入,搜救队采取了最严格的保密操作。从进入空间站,进行相关的手术刀离开,全过程当中达夫都属于“准催眠”状态。
这里的催眠不是指地球传统意义上的催眠,而是特指他的大脑信息失去自主权这种特殊情况――对于地球人来说,这种情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可以类比成做梦――但梦的内容和长度,都不受自身的控制。
治疗的关键过程,其实跟言修他们这些曾经生活在空间站里的飞人,遇到过的情况是很类似的。既然言修他们可以用这种技术完全删除大脑里,关于空间站和科技的所有信息,那同样,这项技术也可以用在达夫身上,用于删除他大脑里,所有关于毒品的信息。这种信息并不单纯指和毒品相关的经验,还包括与之相关的快感体验以及心理状态。在这个基础上,甚至还可以在他大脑中植入完全相反的虚假体验――把吸毒本身和恶心、厌恶、不适这样的感受联系在一起,让原本在快感层面,正反馈的行为,变为负反馈。
接受手术的不仅有达夫一个人,按照搜救队的计划,其实整个手术的参与者一共有四个。
第一个是达夫,治疗他的毒瘾。
第二个是叶夫根尼,治疗他的酒瘾。
第三个是王有全,虽然情况不严重,但王有全在听说了这种技术之后,主动要求自己来接受赌瘾的治疗。
最后一个自然是许言,其实在搜救队看来,许言才是四个人当中,病情最严重的一个。只是许言的病,在其他人眼中并不能称之为病,是主流价值观隐隐默认的一种状态――他对钱,对成功上瘾。
治疗过程消耗的时间并不长,从客观上来说,只有短短的20分钟。
但在主观上,叶夫根尼觉得自己仿佛在那个陌生的意识世界中,过了整整一个月。
醒来的时候,达夫已经被送回地球了。吴小清刚刚送他上了回美国的飞机。
叶夫根尼本来想跟达夫说几句话,确认一下这次手术的治疗效果。但很快又想起搜救队曾经提醒他的――只有置身于毒品环境里,才能看出治疗效果。
很快,叶夫根尼便又想到了自己,随即便想到了伏特加。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搜救队用他的机器身体,直接就在边上拿起了一个塑料袋,放在了叶夫根尼的面前。
那正是叶夫根尼装酒的袋子,手术前最后一次喝的,只喝下去三分之一。
叶夫根尼几乎是习惯性地拿起了这个袋子,然后凭着记忆中的习惯动作,把这酒在空中挤出一个完美的液体球状。他伸出脖子去,轻轻把这团球状吸入嘴里,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通过舌头传达到了全身。
下一刻,叶夫根尼的脸上,却没有出现已经重复过千百次的愉悦。
他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头――叶夫根尼敏锐的感觉到,似乎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不是酒的问题,酒味道一点没变,这一点他非常的清楚,他的记忆还清楚的记得关于酒味的每一个细节,他甚至能品出这是哪一年生产的批次。问题出在他的身体――他放慢了动作,细细的品了第二次。
这一次这种感觉出现更清晰了,叶夫根尼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在有生之年,他的身体竟然会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这正宗的伏特加流过喉咙之后,竟然让叶夫根尼恶心得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