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三,上午十点半。
由于是工作日的关系,通常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吃过了早饭,进入了工作或者学习的状态中。但三十九中的校园里却不那么太平,伴随着朗朗的读书声,教务楼却传来一阵愤怒的咆哮。
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房门虚掩,一个戴着眼镜、中年发福、有些秃顶的男人正叉着腰,满脸怒容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是田老师,三十九中的教务处处长,其行政地位,相当于副校长。
而在田老师的面前,站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块头大的那个叫李茫,低着头满脸委屈,手上捧着一个带盖子的白瓷茶杯。但田老师真正咆哮的对象,却是站在李茫身边那个瘦瘦高高的男孩。
田老师指着这个男孩大声地说:“你说你这个马大犇,我教书二十多年了,就没见过你这么无法无天的学生!顽劣不堪,不可理喻!”
被训斥的马大犇低着头,但却在田老师看不到的角度做着鬼脸。
田老师继续说:“你可真行啊,这开学才多久,你自己算算惹了多少祸出来?顶撞老师,欺负同学,还教唆同学恶作剧老师,你到底是来上学的,还是来混日子、砸学校招牌的?”
马大犇依旧一言不发,看似悔过,但他早就是“老油条”,这样的场面,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田老师显然怒气未消,于是他接着说:“你不回答是吧?那好,李茫,你把你手上的杯子打开,让你的好同学马大犇认一认,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
李茫有些迟疑,微微抬头看了田老师一眼,然后有偷偷瞥向马大犇。碍于老师的威严,李茫只能战战兢兢揭开了茶杯盖子。
茶杯里的水有点微微的黄,水贴近茶杯的边缘有些莫名的小气泡,看上去很像是啤酒。但这看似啤酒的液体里,却漂浮着一些散开的茶叶。田老师退开两步,屁股靠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然后对李茫说:“李茫啊,田老师知道你老实,不撒谎。你告诉我,里头装的是什么?”
李茫结结巴巴地回答:“嗯…这个…这个是尿...”
田老师一拍桌子怒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你们班主任刘老师的茶杯里撒尿!害得你们刘老师一口猛的灌下去,差点给呛晕了过去!”
马大犇在一旁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田老师瞪了他一眼,然后指着马大犇对李茫说道:“李茫同学,你岁数比别的同学大,原本该更成熟懂事才对,你好好的听谁的话不好,偏要听这马大犇的。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这小子是怎么整你的?”
对于李茫而言,马大犇基本上就是他的噩梦。
和马大犇一样,他们的父母都是在建设时期一起进了工厂,从小就是在一个厂里长大的孩子。只不过李茫天资比较迟缓,开蒙的时间也比别的孩子晚了一些,所以直到8岁才上小学。李茫的岁数比马大犇要大两岁,却是同级生。更加巧合的是,他居然从小学到高中,都是马大犇的同班同学。
两个人既是发小,也是兄弟,只不过李茫脑子转得没有马大犇快,所以常常被马大犇欺负。而这白瓷杯里的尿,就是马大犇教唆李茫偷偷在老师的杯子里尿的。原因是马大犇上课迟到,被班主任罚在门口站了一堂课。
李茫对于田老师的发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默默低头,看着杯子里自己黄澄澄的尿。马大犇却告诉老师,是因为下课的时候李茫说尿急,但厕所门口又排了很多人。知道老师的办公室里有厕所,于是想去借用一下,但是发现厕所锁上了,办公室里又没人,放眼望去唯一的容器就是这个杯子了,这才让李茫尿在了茶杯里。
田老师当然不会对马大犇的这套荒唐说辞买单,于是他哼了一声对马大犇说道:“行了马大犇,你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老师心里都清楚,咱们这学校很多都是厂里职工的孩子,反正离得不远,你们俩今天都不用回教室上课了,现在就给我回家,把你们家长叫过来。”
田老师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李茫一听要叫家长来学校,一下子慌神了,结结巴巴地央求着田老师,说自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情急之处,竟然开始带着一种哭腔。而马大犇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他脸上的表情从起初的嬉皮笑脸,变得渐渐有些心事重重。
见马大犇这幅表情,也不回答自己,田老师又刻意走到他跟前重复了一次。而这一次马大犇却抬起头来,有些傲气地说:“田老师,我没妈,我爸也来不了,您要找他,自己到家里找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对一个校方的高管如此口气地说出这番话来,很显然也是田老师没有预料到的。但听马大犇言语有些冲,于是追问道:“什么叫你没妈?没妈你是哪里来的,地里种出来的还是树上结出来的?”
说完田老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陶醉于自己的幽默感当中。
马大犇在田老师的笑声过后说:“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田老师您不知道吗?那年工厂的爆炸案,厂子里死了六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妈。”
田老师一愣,也不再发笑。那年的爆炸案轰动一时,人尽皆知。田老师只是没想到,遇难者当中,竟然有眼前这个顽劣学生的母亲。
80年代末期,市场经济改革已经初见成效,在这个以工业为主的江州市,工农阶层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这座城市早在解放前,就因为战时的需要而修建了大量的军工厂。进入和平年代之后,这部分军工厂逐渐开始转型为民用,所生产的东西也由战时的枪炮子弹变成了各类工业机械的零件。
在那个年头,劳动是光荣的,工人是高尚的,人人都想当社会主义大厦上的一颗螺丝钉。而马大犇父母所在的工厂,是市内产能最好的几家军转民的工厂之一,却在那一天夜班期间,因为毒害原料的泄漏,引发了火灾,而火灾继而引发了油库的大爆炸,死了六个,伤了十几个。
马大犇和他的父亲当夜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而马大犇的母亲正好在车间值夜班,当消防和军警迅速出动疏散群众的时候,马大犇的父亲将孩子交给邻居照顾后,不顾阻拦,冲向了火场去救马大犇的母亲。
所以马大犇让田老师自己到家里拜访,倒是一点不假。因为马大犇的父亲当年在火场里遭遇了二次爆炸,人虽然活了下来,但却因此终身残疾。
马大犇的短短一句话,将这件原本被大多数人避于谈论的旧事,再一次让田老师回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