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泽百无聊赖坐在御书房里等候周君玟阅完奏章,面前大臣一直在跟周君玟说什么他没有在意,直到周君玟突然问他:“阿泽,你觉得这件事情该如何做?”
周君泽手肘在桌上支着,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周君玟很疲倦,挥手让大臣自己说明。
大臣对他一拱手,说道:“回殿下,长洲官吏徐志在当地颇有清官名望,甚至清廉恪守到无钱为母亲安葬,其子在赶考路上失手杀了人,长洲万名百姓现联名上书请求为徐志其子免其死罪。当地官员无法决断,一级级报上来,请陛下裁决。”
周君玟精神不是很好,说话有气无力的:“就是这样一件事,你说,该认情还是该认理?”
周君泽却出其不意地说:“一个还在官位上的人没有钱安葬母亲,身边竟然连个帮把手的人都没有?要么是他品性有瑕,要么无钱葬母的传言是编的。”
大臣无言,好半天才说:“殿下说的在理,不过眼下此事,究竟是认理还是该认情?”
周君泽随意道:“理吧。”
周君玟轻轻嗤笑了一声。
周君泽顿了顿,果然听见周君玟用他十年如一日的教导口吻说:“幼稚,再好好磨练磨练吧。”
那大臣附和道:“陛下说的是。”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上月开始,周君玟曾两次命他处理事务,然后再拿到朝堂上来谈他所作所为如何如何不恰当。他无欲无求,即使被说了也不怎么往心里去。
他不想做皇帝,周君玟看起来也不会愿意让位给他,可他偏偏要做出磨练他、为他好的样子来恶心他,然后再让别人知道,他这个弟弟不堪大任,不值一提。
何必呢?
皇帝是他,下一个皇帝该是谁他完全可以做主,没有人逼着他一定要传位给胞弟,何必在外人面前露出这幅样子呢?再说,他毕竟是京中恶霸,做过的荒唐事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让他来当皇帝恐怕十个人有八个不会同意。
在出宫的道上,周君泽遇到了同意他做皇帝的其中一人,孙除的儿子,孙晋。
周君泽接过侍卫递给他的马缰,“孙大人也要回家了?巧了。”
孙晋等侍卫退下才说:“不巧,微臣猜殿下大概要出宫了才来的。”
周君泽看他一眼:“什么事?”
孙晋说:“昨夜家父嘱咐微臣,殿下要是用得上的地方,微臣必将肝脑涂地。”
周君泽下意识说:“我没有要用你的地方。”再看一眼孙晋表情,他明白了:“孙阁老是说前一月陛下命我去做的那两件事情,我没有做好的意思?”
“父亲只是怕殿下手下无人,并没有其他意思。”
周君泽冷笑:“我不需要什么人手,也不会尽心做什么,周君玟的意图你们应该看得清楚。”
“家父清楚,微臣也清楚。”孙晋油盐不进的样子,“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的意图重要吗?两份圣旨都在这儿了……殿下只需要做好您该做的。”
周君泽厌烦不已,他曾经也对那个位子冲动过,哪个男儿没有坐上宝座的野心?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点想法也没有了。
孙除这样汲汲营营,除了先皇嘱托之外,必定还有自己的私心。
他名声不好,根基不稳,二十年从未接触过政务,万一登基只能依靠孙除当个傀儡皇帝,那个时候他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君泽翻身上马,拉着马缰道:“陛下身体好得很,我看还能再生个儿子出来,你跟你父亲歇歇吧。”
就因为这些烦心事惹得他不痛快,在熙王府以外的地方半刻也待不下去,有些像六七岁刚刚搬出去独居的时候。
那时他年龄小、势单力薄,恐惧接触外人,因为怕他们嘴里的谎话,怕他们的口蜜腹剑。后来,他学会用权势暴力压迫,只要他听到一句不好的就统统处死,疑心病重到捕风捉影。现在他厌倦了,别人心里如何想的跟他没有关系,他不再需要别人了。
回到王府后,周君泽紧绷的神经松懈了,越靠近前院他越放松。
他的至宝,他的小傻子,他都能想象到她的笑脸与清脆娇嫩的声音,他悄悄进去,抬手制止了侍女的行礼。
“我肚子不疼。”
“……你要对殿下说你流血了肚子疼,这叫做骗人,骗他一次没什么的……”
瞧,他听到了什么。
周君泽久违地尝到了失控的滋味,双手和脸发麻,大脑轰轰作响,从眼睛看到景物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红色。
他记不得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一切在他眼前都是片段性的。
他记得手中抓着女人的长发,一缕残留在指间,记得拖动女人身体时踢倒的凳子,记得自己从书房里拿出了鞭子。
再清醒时侍女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背鞭伤纵横,皮开肉绽,口鼻流血洇湿一小片石板,眼睛半睁看向屋子里面。
他胸口剧烈起伏头疼的厉害,像是有根针从头顶刺了进去,疼得他站也站不稳,丢下鞭子,踉踉跄跄走进屋子里。
薛嘉萝晕倒在门边,衣服整齐,露在外面的肌肤一点痕迹也没有。
他放了心,知道自己没有失手伤了她。
他跪坐下来,把薛嘉萝紧紧搂在怀里,脸埋在她的发间,语气是如此脆弱消沉:“……是她的错,这世上只有你不能骗我……”
薛嘉萝做梦了。
梦中一片白色,左边脸颊上有着酒窝的女人刚刚还在对她说话,下一秒她突然被人抓着头发提起来,恶狠狠扔到一边。他们似乎都长了翅膀,忽地一下飞出好远,她怎么追也追不上。
在她好不容易快要抓到时,鞭子带来的一阵风擦着她鼻尖掠过,把她眼前这片白色打破,从裂缝中渗出红色来。
“夫人……”
“夫人……”
“夫人――”
女人口中吐着红色的血,一点点朝着她爬过来,眼里流着红色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把梦中的白色全部染成了红。
女人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是谁?
他走过来了。
脚下红色漾起一圈圈波纹,他身后,红与黑扭曲缠绕,随着他的脚步迫近。
不要……不要……
不要!
金太医随着侍女走进了前院,这是他第三次来熙王府了。
一踏入前院他就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死寂,天气阴沉笼火暗淡,前面领路的侍女缩肩垂首,神态紧张。昨日已经停了雨,院中却湿漉漉的一片,从台阶到花园都被水冲洗过一般。
侍女停在厢房门边,低声说:“金太医请进。”
竟是不准备进去的样子。
金太医心中疑惑,自己推开门,房间里更是光线昏暗,屏风后面点着一支蜡烛,突然响起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
“进来。”
金太医缓了缓,走到屏风后,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床边,身上墨色衣袍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一张白玉般的脸在烛火下白的反光。
他连忙下跪:“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他手中握着一截纤细的手腕,手腕主人躺在床上,被床帏遮住,“夫人突然昏厥,一个时辰了还没有醒,所以请你来看看。”
金太医起身,用随身带着丝巾铺在手腕上,说:“请殿下将夫人的手平放。”
金太医诊脉过后,心中有底,回到桌旁写了药方,“按此药方,只要喝上一碗,夫人就应该会暂时醒来,请夫人进食后再配以安神香睡上一觉。”
侍女进来拿了药方配药熬药去了,熙王却没有让他走的意思,金太医额头冷汗悄悄冒了出来。
这可不好办了。
这分明是醒不来就要拿他开刀的意思。
金太医度秒如年,他忐忑不安地看着侍女端来药碗,熙王接过进了帷帐,一阵被褥衣服的摩挲声后,他轻声说:“张嘴……”
不一会他从床帏里出来,衣服前襟湿了一片,碗中药汁还剩了半碗。他不轻不重地把碗放在桌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药喂不进去。”
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的声音让金太医哆嗦了一下,他腿一软跪下了,“殿、殿下饶命……”
熙王语气淡淡:“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金太医语塞,决定孤注一掷:“微臣斗胆,请殿下让微臣为夫人施以金针。”
熙王盯着他看了很久,他额头上的汗一滴滴落在面前地板上,在他忍不住想改口的时候他听见熙王说:“可。”
他做太医快三十年,为后宫后院的女眷开过药方无数,这却是第二次给女人针灸。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直面女眷面容,不能触碰她们的,而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刻。
床帏撩起,金太医从随身药箱取了一捆布,展开,上面插着大小二十支金针。他走近床边,床上姑娘的面容让他微微愣神。
雪肤红唇,乌发如云堆在枕上,神情无知无辜,一见令人心尖都塌了下去。
从未听说过京中有这般绝色倾城的女子,不知道熙王藏了多久,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
他定了定神,取了最细的四支针,低声说道:“得罪了。”
针尖刺入皮肤,他捏着针转了几圈,不过片刻,昏迷的人有了动静。
金太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下意识想为她把脉,确定她目前状况。
他的手刚伸出去,就听熙王冷冷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