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门扇紧闭,廊下只有郑庸一人守着,他面色仓皇来回踱步,忍不住跪下朝着老天拜了拜:“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保佑谁,保佑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了。
女人压低声音的哭泣中,忽然出来皇帝暴怒的声音:“贱人!”
郑庸被吓得后背一僵,又开始朝天磕头。
屋内狼藉一片,周君玟发狂一般把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全扫落在地,他神情可怕,望着瘫软在地的胡皇后:“你竟敢如此辜负朕!”
压在胡皇后肩膀上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放下了,她觉得解脱,同时又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的末路终于来了。
“那时静贵妃的孩子没了,母后怀疑是我所为,你我争吵不休……我看出母后厌烦我,你也倦了,所以才主动离开东宫……”
周君玟居高临下看着她:“就是那之后你怀了孕?”
“是……”
周君玟忍了又忍:“是谁?”
胡皇后闭上眼:“我的侍卫……”
周君玟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不等她爬起来又扇了一耳光。
虽说他体弱多病,但也是个男人,胡皇后被那两巴掌打得嘴角开裂,一边耳朵嗡嗡响听不见声音。
“你们何时有了苟且?是不是从头到尾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胡皇后费力支撑起上半身,慌张摇头:“没有……只是那一次……我不知……他那么胆大……有那种心思……”
周君玟眼神冷酷:“继续说!”
“当时只有我的两个宫女知道,她们……不敢说……我不敢再独身在外,回了东宫后发现我有了身孕……”说到这里她眼中终于有了泪,薄薄的一层水光闪烁着:“可那时我发现你心里已经有了静贵妃,我一时昏了头,就想赌一把……赌这个孩子是你的……”
周君玟替她补上后半句:“――结果不是。”他脸上肌肉抖动着,嘴角勾着,竟然是个笑着的模样:“朕放在手心里爱护养育,让他享尽荣华富贵,十岁就定下他为太子……二十多年,竟是养了一个野种……”
“他三岁时我就知道他不是陛下的孩子了,后来连乳母都看出来……我几次想在事情还能控制的时候解决了他,可我……我不能面对他,也不能面对你……”
“那你怎么不去死?躲进佛堂二十年,朕还当你一直在赌气,一次次低声下气的讨好,盼望你回心转意……”
胡皇后拉着他的手,让他的手掌卡在脖子上:“我罪孽至深……”她仰着头,眼泪从眼角流进发间。
他的手掌慢慢用力,胡皇后闭上眼睛。
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她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刚嫁给周君玟,与他彻夜读书品诗,弹琴下棋。她看见自己不足周岁的女儿断气在怀里,她撕心裂肺痛哭失声,而皇后却给东宫添了三个女人。她看见静贵妃温柔的侧脸,为周君玟低头整理衣裳。她看见那个男人撩起马车帘子露出的脸,与周景黎如出一辙的薄嘴唇开开合合,接着,他爬上马车,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眼前一片漆黑,脸颊火辣辣的疼,嗓子也是,甚至无法自主咽下唾沫。
胡皇后缓了很久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还好好地躺在床上。
已经天黑了吗?
她的身体不能动弹,她动了一下就放弃了,长久盯着黑暗中的一点。
一阵脚步声靠近她,接着眼前的黑帘被掀开,静贵妃端着烛台出现在她眼前。
“皇后娘娘。”
胡皇后看着她没有反应。
静贵妃放下烛台,从袖口里摸了把梳子出来,坐在床边拆了胡皇后的发髻,替她梳头。
“陛下真是长情……”她叹息一般说:“事已至此,还能让娘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
胡皇后眼珠子转向她,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娘娘想问什么,没错,是我告诉陛下的。不过不能怪我对不对?是娘娘犯错在先,我听闻太子身世不正常,自然要告诉陛下,不能让这江山落到别人手上。”静贵妃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梳理着胡皇后的长发,“难怪陛下先后四个孩子,只有周景黎活了下来,因为他根本不是陛下骨肉……陛下的身体,实际上是无法延续子嗣的……”
“其实我也怀疑过,因为您以前很好煽动,但凡陛下对我流露出一点点不同,娘娘都无法忍受大吵大闹,可自从娘娘负气离开东宫又怀了孕回来,就变得难以捉摸了。”
“可惜我当时胆小,认为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了,心中怀疑却不敢调查。如果当时稍微去查一查,抓住娘娘什么把柄,情况很可能不是现在这样了……”
静贵妃放下梳子,在烛光中侧过脸看着胡皇后:“我真是羡慕娘娘,陛下多么爱您,跟我交谈时也多数说的是娘娘的事情……陛下登基,娘娘进了佛堂,我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呢,没想到您一出来陛下就把我给忘了……真是不甘心……”
最后三个字被她带着分量说出来,胡皇后眼睫一颤,捂着自己喉咙试图说话:“谁……”
静贵妃知道她在问什么,“我心中有顾忌不能多说,只能告诉娘娘,那人是我以后要看着脸色行事的人。”
胡皇后神态迷茫,想不出这么一个人。
“我今天能说这么多是因为陛下明确说过不会来见您了,等改日废后的圣旨下来,要送您入冷宫时我再来。”静贵妃掖了掖被子,在那把梳子上扫了一眼,起身离开。
屋子重回寂静黑暗,胡皇后摸到枕边的梳子,檀木梳的梳齿尖锐,没有被打磨过,用来自杀应该是可以的。
她明白静贵妃的意思。
但人总是贪心的,她还想再看一眼周君玟,想再看一眼她忽略半生的周景黎。
然后才能安心赴死。
周君玟不眠不休,如同沉默的石像静静坐着,他面前的茶水从滚烫放到凉,被宫女端下去换成热茶后再次放凉。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又仿佛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了七情六欲,什么感情冲动都没了。
郑庸悄悄进来,低声说:“陛下,御林军孙统领来报,说太子……说东宫那边想要进宫。”
周君玟麻木说:“带他去见见那个女人吧,最后一眼了。”尔后他声音低哑,仿佛自言自语:“野种,哈――”
郑庸不敢多听一个字,连滚带爬出去了。
周景黎是在想要出府却被御林军拦下时才发现事情不对了,东宫各个门口被封锁,只是传口信也不许。
这对于一个已经是太子的男人来说意味示着一件事,他的太子地位不保了。
他改变了态度,托下人去转告御林军当前的统领,说他目前一头雾水,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想入宫面见陛下问清楚。
他等着,到了下午御林军传来消息,说准他入宫了。
周景黎面色沉重打理好自己,不知道这一去是福是祸。乔馨躲在她的院子里根本不露面,他也没指望过她,只是有些后悔,早知道他人生还要经历这么一场闹剧,他就该求一场正经姻缘,起码出事的时候还有人为他担忧。
他走了两步停下,回头对身边太监说:“等御林军撤走后,你把蔡氏送出东宫。”
说完,他头也不回,身影消失在一群御林军的黑甲中。
周景黎被当成犯人一样押进了宫里,他所到之处,太监宫女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他们没让他去前殿,将他直接领入了皇后的宫苑。
他看着坐在主位上的胡皇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母后并没有如太监所说那样被父皇打死。
随着他慢慢走近,他脸上露出震惊,胡皇后衣领下青紫的手指印与她嘴角的伤口昭示着她曾经遭遇了什么。
胡皇后一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皱眉,他跟当年的侍卫长得太像了,一见他的脸就让她想起那个暗无天日的午后,她微微侧开视线,说:“坐吧。”
周景黎意识到了严重性,他心头乱跳,依言坐下,“母后……”
“你先听我说。”胡皇后打断他,她声音仍旧有些嘶哑:“这是我们母子最后一面了。”
“母后胡说什么?!您要是惹了父皇生气――”
胡皇后面带怜悯,“陛下不是你的父皇。”
周景黎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母亲不是糊涂了吧,我从小就在你们身边,现在却说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你是我的孩子,却不是陛下的。”胡皇后平静说道:“太子不该是你,权势富贵也是你捡来的。”
周景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仓惶愤怒,“你――你――”
“一见到你,我就想起你的亲生父亲,一个胆大妄为的禽兽,这么多年没有照顾过你……”她刻板说着,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是我对不起你,但陛下爱护你多年,他不论怎么处置你都是应该……”
周景黎茫然重复着:“都是应该?你不守妇道跟别的男人野合,生下我这个野种……当了多年高高在上的太子,现在又告诉我,我只是个下贱货,父皇怎么处置我都是应该?”
他的字字句句仿佛刀子,一下一下捅着她的心,胡皇后的指甲把掌心抠出了血。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她不该与周君玟争吵,不该独自出府,不该保持沉默任由侵犯,不该留下周景黎。
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错误,他注定命苦,不得善终。
她无法在这世上多留一秒,她站起来想出门求见周君玟,求他赐死自己,周景黎误会了她的意图,见她要走下意识地抓她:“你要去哪儿?!”
胡皇后想甩开他的手,“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