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的衣着并不是十分昂贵的面料,但一袭素衫穿在他身上,仍是玉树临风、风华万丈。
屋子很静。
不知是看他看痴了,还是国君的反应让所有人都不敢喘气。
亦或是都有。
太子鼓足勇气叫了一声:“父、父皇?”
国君没听到,又或者听到了也没理他。
从门口到床边,短短十多步的距离,国君却走了许久。
他已经过了会因为某件事而激动亢奋的年纪,他万千情绪都藏在那一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
他来到这个孩子的面前。
上一次二人如此面对面,皇长孙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不到两岁与上官燕回到盛都。
三岁,轩辕家谋反。
四岁,轩辕家覆灭。
五岁,随太女一道被囚禁于皇陵。
自此,国君几乎每隔两年才能在国师殿远远地见他一面。
但每一次国君都会让国师大人将他的画像画下来,所以他认得这孩子,不论远近都认得。
国君顿住脚步,定定地看着萧珩:“……庆儿。”
萧珩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讶:“陛下?”
众人一愣。
国君愕然道:“你还记得朕?”
萧珩:等等,难道“我”不该记得你吗?“我”每两年回盛都一次,难道你们这对祖孙没见面?
这种小状况自然难不倒萧珩。
萧珩瞥了眼门口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太子,面不改色地说:“那个人叫你父皇,我想,除了陛下,在燕国没人担得起这声称呼。”
国君回神:“原来是才认出的,难怪上次在马车上,你走得那么干脆。”
萧珩顿了下才反应过来什么马车,什么上次。
不是吧。
那个秃瓢老头儿是你吗?
这是他被韩烨追杀当晚的事了,前来救他的死士将他扔进了一辆马车,马车被劈开,他只认出了张德全来。
国君问道:“你既然来盛都了,为何一直不现身?为何不回宫找朕?”
萧珩垂眸,一脸难过地说道:“因为有人追杀我,母亲让我躲着不要出来,可我听说了母亲受伤的消息,实在是没办法再继续东躲西藏了。”
国君的脸色唰的沉了下来。
太子有点儿状况外。
首先,他没认出萧珩,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他真以为是上官庆回来了。
一直到听到这句追杀,他才如梦初醒。
他可没派人去追杀过上官庆,他自始至终对付的都只是萧六郎而已。
那小子原名叫萧珩,父亲是昭国宣平侯萧戟,十四岁他派人去刺杀萧珩,哪知萧珩假死逃走,以萧六郎的身份幸存了下来。
太子有时会习惯性称呼他为萧六郎。
可是也不对呀,萧珩右眼下的泪痣不是已经去掉了吗?
所以这到底是上官庆还是萧珩?
他觉得萧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萧珩就在盛都,反倒是上官庆已许久没有消息。
可萧珩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吗?
他怎么可能跑来冒充上官庆呢?
太子的脑子里一团乱,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种场合下理清自己的思绪。
倒是一旁的小郡主一蹦一跳地走了进去。
国君介绍道:“小雪,他是上官庆……按辈分,得叫你一声小姑姑。”
去凌波书院上学上多了,总与同龄的小净空相处,小郡主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小长辈了。
她忙挺直小脊背,严肃着小脸,仰头看向萧珩道:“我是上官雪……”
呀呀呀!
这个人长得好好看!
好想抓着小脸脸尖叫!
小郡主第一日去凌波书院上课时其实便与萧珩见过,只不过那时萧珩穿着沧澜女子书院的院服,脸上戴着面纱,让人看不出容貌。
萧珩装作是第一次见小郡主的样子,单膝蹲下身,与小豆丁平视,微微一笑说:“小雪姑姑好。”
小郡主的头顶冒了无数的粉红泡泡。
这个侄儿好可爱!
不像明郡王那个讨厌鬼!
从今天起,她要罩着他!
小郡主的眼睛亮得可以闪星星了,面上却努力矜持、努力淡定地说:“嗯,小侄儿你好。”
上官庆随母姓,有些类似于女子招婿所出的孩子,所以他不是国君的外孙,不叫国君外祖父,而是该叫皇祖父。
只不过萧珩眼下不会轻易将这声“皇祖父”叫出来。
基于国君对自己的态度,萧珩对皇长孙在国君心目中的地位有了初步判断――国君是在意这个长孙的,甚至比自己想象中的程度还要高一点。
萧珩的这个决定其实很冒险,万一国君根本不待见上官庆,那么自己就是白白暴露了。
屋子里的两张床铺上分别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刚动完手术还处于昏睡状态的上官燕,另一个是累得睡过去的顾娇。
国君的目光扫过二人,最终落在了上官燕的身上,问道:“大夫可有说你母亲的情况如何了?”
萧珩看了眼熟睡的顾娇,捏紧了手指说道:“听这位姓萧的大夫说了,母亲摔断了两处脊骨,为了能救母亲的命,母亲的脊背上被打入了八颗钉子。”
铁钉入骨!
国君的气场瞬间一凉,杀气刹那间充斥了整间屋子。
小郡主这么不怕他的人都下意识地往萧珩脚边蹦了蹦,一边扭头看国君,一边抱住萧珩的大腿,做了小侄儿的腿部挂件。
萧珩没动,就让她挂着。
国君对于太女伤势如此严重的事情感到非常生气,这是出于残存的父女之情,还是出于一国之君的威信受到了挑衅,不得而知。
萧珩在心中暗暗计划着,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听说母亲是自己失足从山坡上摔下来的。”
国君朝他看了过来。
“母亲当年去皇陵之前被废去武功。”这件事人尽皆知,不算秘密,萧珩早就听说了,但后面几句就得靠萧珩根据上官燕在天香阁的表现胡掐了,“但这些年母亲为了锻炼我的体魄,会陪我一道习武,我不才,没学有所成,母亲稍稍练出了一点身手。”
直接说上官燕重新习武,会显得她居心不轨,但若说她为了教导上官庆这个体弱多病,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国君回想了一下上官燕从冷宫翻墙的样子,确实有点儿三脚猫的功夫。
应该没有太厉害,不然也不至于钻狗洞出宫。
南师娘也是被废过武功的人,萧珩知道重新习武最高能达到什么程度,故而他没鼓吹上官燕究竟多武艺高强。
他接着说道:“母亲很机灵,又有一点武功傍身,我不相信她会自己摔成这样。”
“那可是皇宫啊,难道有人敢在宫里对你母亲下手吗?”太子心里想要这么说,可倘若真这么说了,就会显得自己十分有嫌疑。
太子大步走上前,先亲自搬了个凳子让国君在床边坐下。
呵,孝顺还是他孝顺。
竟让国君站了这么久。
“父皇。”太子一边扶着国君坐下,一边面色沉痛地说道,“儿臣亦觉得此事有蹊跷,您既然已经禁了三……上官燕的足,儿臣相信她不会擅自跑出昭阳殿,兴许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人,所以才会追出去。”
好家伙,明面上在说上官燕受伤可疑,实际却是在暗暗强调上官燕违抗了国君的禁足令。
谁让你大半夜跑出昭阳殿的?
乖乖听国君的话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
这不是自找的又是什么?
小郡主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一动不动地挂在小侄儿的腿上,当一个懵圈小果果。
萧珩的眸光凉了凉,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脾气说道:“太子殿下怎知我母亲是让人引诱出去,而不是被人劫持出去的?”
太子一噎:“这……”
萧珩冷声道:“我听说我母亲回宫不久,太子殿下便让底下侍卫打伤了我母亲。”
太子辩驳道:“我没有!是侍卫自己出手的!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起因是你母亲推我!她把我从凉亭的台阶上推了下来!你知道那个凉亭有多高吗?”
萧珩反问道:“所以殿下便怀恨在心,让人把我母亲从高高的山坡上狠狠地摔了下来?”
太子眸光一颤,陡然拔高音量:孤没有!”
“够了,都别吵了!”国君严厉开口。
小郡主拿手指堵住了小耳朵。
国君对张德全道:“把小郡主带出去。”
“是。”张德全走过来,将小郡主抱了出去。
“究竟是什么情况,等你母亲醒来就能知道了。你的身子如何了?”国君问萧珩。
萧珩正要说自己没事,话到唇边记起上官庆是个病秧子,他一改少年朝气蓬勃的气场,恹恹地说道:“老样子。”
国君说道:“既然来了,回头让国师给你瞧瞧。”
萧珩没说话。
国君蹙眉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萧珩垂下眸子,低声道:“反正也是治不好的,不必在我身上浪费药材了。”
国君看着体弱多病的长孙,又看看重伤昏迷的上官燕,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太子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国君年纪大了,他虽依旧喜怒无常,暴虐成性,可他的心底到底是有了一寸不那么刚硬的地方。
这一点,从他对待小郡主的态度便能窥见一斑。
他对幼年上官燕都没这么包容过。
是他更喜欢小郡主吗?
非也,是他不像年轻时那么狠心了。
上官燕的伤,皇长孙的病,都击中了他心头的那一寸血肉。
轩辕家灭得恰是时候,若是换做现在,轩辕皇后一哀求,谁能保证国君还能朝轩辕满门举起屠刀,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太子拱手行礼道:“父皇,这件事交给儿臣去查吧,儿臣一定将让昨晚的事水落石出,还三姐一个公道。”
这一次,国君没纠正他口中的“三姐”。
太子暗暗捏紧了指尖。
“这件事朕自有主张。”国君拒绝了。
对于自家父皇的决断,太子倒是并不意外。
他又不是真的想把事情揽过来,只是在父皇面前表个态而已。
国君神色复杂地看了上官燕一眼,对萧珩道:“好生照顾你母亲……你的寝殿没有动。”
最后一句话无疑是在接皇长孙回宫。
萧珩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不了,我想留在国师殿陪母亲养伤。”
国君没多言,站起身朝门外走了出去。
太子让下人留下补品,转身迈步跟上。
跨过门槛时,国君的步子微微顿了下,似在等待什么。
然而他最终也没等到。
萧珩是故意的,他知道国君在等那声皇祖父,其实眼下只是演戏,让他叫一百句都可以,但他不想让国君太早如愿。
毕竟,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珍惜。
萧珩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表现,确定自己没出大的纰漏。
国君对上官庆的祖孙之情是意外之喜,国君对上官庆的偏爱其中一个原因应当是上官庆命不久矣。
国君忌惮一切与轩辕家有关的人,但一个活不久的长孙对他的皇权构不成丝毫威胁。
太子今日的表现十分平庸,冲动易怒,一点就炸,沉不住气。
但结合太子暗地里的所作所为,他揣测这只是太子的伪装。
目的是让人觉得他心里藏不住事,玩儿不了阴的。
萧珩摸了摸右眼下用墨汁点上去的泪痣,淡淡说道:“那就看看,到底谁更能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