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摇了摇头,目光看向遥远的苍穹,叹道:“阿远,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一个墓里,只容得下两个人。”
我又糊涂了,问:“那父亲那个墓里只躺着一个人,还有个位置,是留给谁的?”
堂姐沉默许久,蹲下来,幽深的眸子柔柔的看着他。
“阿远,你还需记得一件事,埋在一起的,不一定非要是夫妻,也有可能是朋友,是兄弟,是挚爱。你父亲身边的那个位置,是留给一个人的。这事,以后你就明白了。”
……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的都是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坟茔,幽幽的闪着冷光。
我吓得惊醒过来,一看床边,父亲不见了踪影。
我心头一急,便哭了起来,雁落飞身进来,一把抱起我,几个飞身后,我已身在小花园。
雁落指了指坟茔那头,我泪眼朦胧的望去,父亲与姐夫俩人,一人手中拿着一壶酒,正喝得起兴,边上的堂姐,笑盈盈的正在布菜。
我依稀听见姐夫沉声说:十六,你已经决定了?
父亲默默半晌,笑答:嗯!趁我还年轻,我要把这天下送给二哥!完了,我便可以陪他了!”
堂姐长长一叹道:“小叔叔,刀枪无眼,你自个小心。千万,另让我们担心。”
父亲放柔了声音答:“放心,我回得来。我的背后,交给你们夫妻!
我太困了,支撑不住,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意识朦胧前,我在想,父亲他们胆子真大,居然也在这里喝酒聊天。
当然,我也没有意识到雁落抱着我的手,微微一颤,
……
江南的日子,如同江南的烟雨一样,朦朦胧胧的总让人看不大分明。
父亲,姐姐夫妇每日里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甚至连他们的人影也找不着。
偶尔夜里醒来,想着父亲不在身边,心里难过时,雁落才会把我抱去小花园。
回回总能看到他们三人在那边喝酒聊天,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只要看到父亲,心就会安稳下来,再入睡依旧能睡得很沉。
半年后,皇伯伯来信催父亲与姐夫回京。
我与蒋家众人告别后,跟着姐夫回了京,父亲却并未同行,而是直接去了西南军中。
永嘉六年,夏。
父亲挥师三十万大军,北上,攻打临国北赵国。
堂姐亲自坐镇户部,为远征军提供一切粮草补给。
永嘉八年,父亲又一次身受重伤。
姐夫,杜叔叔得了消息,连夜启身往军中去。这一去,便是四年。
四年里,我天天往萧府跑,只盼着父亲能有讯来。
六嘉十二年冬,赵国称臣。
至此,九州一统,天下大定。
十三年春,父亲搬师回朝,我与皇伯伯一道,迎出京城百里。而此时,我对我的身世已经一清二楚,那年我十一岁。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哭了。
父亲老了,胡子邋遢,瘦得厉害,身上半分英俊贵气也没有。一身威风凛凛的盔甲穿在他身上,显得沉重。
姐夫的形象更差,像个被风吹干瘪的黑鬼,就杜叔叔还像个人样。
我抬头,看见皇伯伯眼睛里,也含着泪水。
我与双胞胎,杜叔的两个女儿,各自扑倒在自己父亲的怀里,哇哇大哭。
唯独我那个堂姐,笑眯眯的上前,倒上三杯她亲手酿的桂花酿,柔声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口饮下,扔了玉杯,手抚上堂姐的眼角,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朗声笑道:“这酒甚合本王心意!小寒你说呢?”
姐夫哪还顾得上说话?早已把双胞抬往外一推,把堂姐拥进了怀里。
父亲弯下腰,轻轻在我耳边道:“阿远,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我心头一喜,眼底的泪又涌了上来。
……
庆功宴后,皇伯伯把父亲三人留了下来。
我陪着母亲先回了王府。
这一夜父亲没有回来。听说他们兄弟三人在怡园又重置了一桌酒席,喝得酩酊大罪,而且我那堂姐也在。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这四个聊了些什么。
反正从那日起,父亲对我的学业越发的严苛起来。双胞胎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彼时的双胞胎一个已接手堂姐所有的生意,一个已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小神医。
一年后,父亲再往西北去,说是要与军中兄弟饯行。这一回,堂姐,堂姐夫把京城所有事宜,交给了六两,三两,与父亲同行。
杜叔叔因皇伯伯身子有恙,不能同行,气得整整一个月,脸上丁点笑意都没有。
这一天晚上,双胞胎把我拉到怡园,三人弄了些桂花酿喝,边喝边诉苦。
三两说,可怜她小小年纪,被自己亲爹算计。
六两说,可怜她小小年纪,被自己亲娘算计。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拼命喝酒,一杯又一杯。
……
那日桂花酿的醇香似乎还在鼻间萦绕,然日子已一晃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父亲很少有信来,便是来,也只单单几笔。双胞胎那边也如此。堂姐夫妇俩整日与父亲游山玩水的,根本不愿意回京城。皇伯伯无奈,便想了一损招――把杜叔叔扣着。
燕怀远微微叹了口气。
“世子爷,王府到了。”长风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到了,这么快?”燕怀远下车。
小丫鬟迎上来,笑道:“世子爷,王妃都等了好久了。”
燕怀远笑道:“快去跟母亲先说一声,我回房换件衣裳,就来。表小姐睡了?”
“还没呢,在王妃房里,陪王妃说话呢。”
“那正好,怡园的乳鸽你先替我带过去。”
“是,世子爷!”
……
月朗星稀,蝉鸣声声。
燕怀远刚换过衣裳,只听得一声熟悉的轻啸声。
随即,长风进来,喜道:“世子爷,王爷的书信。”
燕怀远忙接过来瞧,面色古怪。
长风问道:“世子爷,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燕怀远默了半晌,道:“父亲他今年不回来。”
“为什么?”
“他打算直接回江南,跟堂姐,姐夫他们已经出发了。”
“那王妃那头……”
燕怀远嘴角微微一动,想了想,叹道:“先瞒着吧,到时候再说!”
……
从王妃的院子里出来,二更已过。
燕怀远并未回房,而是去了父亲的书房。
月色如痕,无垠清远,书房院落静谧如沉。清风中夹着一抹幽香,拂过鼻尖,那似乎是父亲身上的味道。
燕怀远仰首凝望,苍穹深深。
他已不是孩子了,早已洞悉祖辈,父辈之间的爱恨情仇,也知道生父坟茔旁的那个位置,留给谁。他并不恼怒,也未觉察到羞辱。
因为堂姐说,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中,总会遇到一个能让你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的人。你走来,他走去,不早一步,不晚一步,遇见了,就是这么巧。
燕怀远轻轻一叹,悄然离去。
……
黑夜,越发的浓重。
就在燕怀远从书房转身离去的一瞬,一辆马车疾驰而行在官道上,一路向南。
皇宫,养心殿内,朱门紧闭,一片寂静。
“皇上,杜太医出城了。”李宗贵双手缩于长袖内,小声道。
燕淙元眸色一哀,脸色瞬间苍白,身形晃了晃。
李宗贵忙扶了道:“皇上,保重龙体。”
燕淙元负手转身,一代帝王眼中的冷漠淡然早已消失怠尽,随之涌上的是浓浓的悲意。
李宗贵心中一黯。
永嘉二年,南燕与犬戎一役中,平王被冷箭射中左心肺,身受中伤,经杜太医调养六年,方才恢复如初。
杜太医当时曾与皇上道,平王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若好好调养,方可长寿,若再拼杀,英年不寿。
哪知永嘉六年,平王一意孤行,挥师北下。皇上一夜连下三道召书,令他回京,平王置之不理。
那一夜李宗贵记得很清楚,他陪着盛怒中的皇上去了萧府。
萧寒夫妇跪在地上,只道了一句:“劝不住!”
皇上从萧家回来,独坐在龙案前,整整一夜。
永嘉八年,南燕与北赵一役中,平王旧伤复发,若不是杜太医去得及时,只怕凶多极少。
永嘉十二年,平王得胜回京。皇上暗召杜太医进宫。杜太医笑道,平王身子经他调养,无恙。
哪知,这一切,竟是假的。刚刚皇上才知道,原来平王只三年可活,而今年,刚巧是第三年。
燕淙元失神的立在原地。
怪不得他们三人连个招呼也不打,便去了西北。
怪不得天翔一个月上一封辞呈奏章。
怪不得这回小寒要以蒋欣瑶的身子不适为由。
原来……原来……一切……只是为了瞒住他。
“皇上,平王他……也是为了不想让皇上难过,所以才……”李宗贵小心劝慰道。
燕淙元恍若未闻。十六啊,十六,你为了他,终于要弃二哥而去吗?
你舍了一条命,把这江山捧到二哥的手里,你可知道,二哥没有了你,偌大的江山,这万里九州,岂能快意潇洒!
燕浣元心中一痛,喷出一口血。
“皇上!”李宗贵惊魂。
燕浣元一把推开,厉声道:“派四十暗卫,分两路,一路护送杜太医,一路把宫中所有百年以上的老参,尽数送到江南。”
……
永嘉十五年秋末,平王卒于江南。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