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本着有什么事都要和大师兄一起分享的心态,晓冬把莫辰捧起来,让他能看清楚窗外头的情形。
暮色中两个人缓步而归,背着光,看上去似两个黑色的剪影,相牵相系,看起来说不出的安谧。
莫辰其实比晓冬知道的还早。
虽然他没看到,可是师父和纪真人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昨天晚上在船上,师父和纪真人就不避嫌疑,坐得那么近――纪真人本就不拘小节,而师父若不是下定了决心,是绝不会有越礼之举的。现在看两人的样子,那一定是把话都说开了,说透了,决定下半生都相守不离了。
莫辰很替师父高兴。
这种时候当徒弟的就得识相,闭上眼睛,堵上耳朵,听见什么要当没听见,看见什么也要当没看见。总之……不能妨碍师父,也不能让师父尴尬。
他现在不能说话,但是他抓了一下晓冬的袖子,抬起一只龙爪示意。
师兄弟之间总这么心有灵犀,莫辰的意思晓冬瞬间就懂了,轻手轻脚转身坐下,那表情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可是抿得紧紧的嘴角出卖了他。
特别想笑,又不能笑,脸上神情特别古怪。
倒是大师兄,他现在的脸……嗯,那是看不出什么神情变化来的,可晓冬觉得他眼中也满满是笑意。
当然不是他们敢笑话师父。说真的,师父一点也不老,和纪真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显得那么快活,和从前一点儿都不一样,他们只有替师父高兴的,绝没有对师父和纪真人有半分不敬之心。
晓冬悄悄的说:“大师兄,是不是这次回去,咱们就要多个师娘啦?”
莫辰轻轻点头。
“其实这也挺好的……”晓冬跟大师兄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师父和纪真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笑容很多……当然我不是说和咱们在一起师父就不笑了,”李复林这人很随和,在徒弟面前也不拿架子。不象旁的宗门,弟子们见了掌门不行大礼好象就成了大逆不道一样。晓冬在天机山住过,在北府、天见城也待过,这些事情没少见。相比起来,自家师父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好脾气。
“但是,那不一样……”晓冬心里头想的明白,就是说不清楚。
笑容和笑容也是不一样的。
和弟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师父也会笑,但是那笑是宽和的,长辈式的……晓冬觉得自己嘴巴笨,形容不出来。和纪真人在一起的时候,师父的笑容是不一样的。
对着纪真人的时候,师父的眼睛好象比平时显得明亮,笑容也更欢实。有时候显得无奈,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俏皮。
那时候的师父更显得年轻。
对,就是这样。
和纪真人在一起的时候,师父好象又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虽然本来他外表看着也一点不显老,和莫辰在一起象兄弟似的,但眼神骗不了人,师父的眼神不是年轻人的眼神,那眼神里时刻都带着岁月留下的沧桑,这是洗不掉,抹不去的。
和纪真人在一起的时候,师父好象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一样,那笑容看着就显得容光焕发,满面生欢。
看着这样的师父,晓冬也觉得心里跟着高兴起来了。
只要师父高兴,结道侣也好,做别的也好,晓冬都鼎力支持,绝不会闹什么别扭的。
外头天黑了下来,李复林回来时带了两尾鲜鱼,让店家熬了汤,给晓冬喝,还给莫辰一粒丹药――目前实在不知道给他吃什么,这丹药性情温平,吃一两颗就算没好处,也应该没有坏处。
现在他们三人各一碗汤,李复林怕晓冬年少常饿,还又给他要了一块饼子。莫辰也有个位置,只不过他要是待在凳子上,坐着的三个人就都看不见他了,所以他是盘在桌上的。
一张方桌倒是坐得挺齐整的。
李复林端起汤来喝了一口,晓冬好久没和师父这么坐在一起用饭了――因为李复林他辟谷已久压根儿不用吃饭。
一旦师徒们坐在一起摆开桌椅架式,一般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果然大家都喝了汤,莫辰也把丹药吃了之后,李复林正正经经的说:“有件事情要和你们两个说一声。”
晓冬坐直了身,莫辰也抬起了头,一副肃然聆听的模样。
“我和纪真人情投意合,决意结为道侣。”
莫辰一愣,晓冬也没想到师父这么就说出来了。但是愣了一下之后,晓冬马上说:“恭喜师父!这是件大好事啊。”
纪筝就坐在一旁,既没有露出什么喜色,也没有羞怯之态,好象说的不是她一样。
不过对于纪真人这样的性情,晓冬他们都很了解了,没谁觉得奇怪。要是纪真人真是性情大变,那他们才会奇怪呢。
晓冬站起身来正经揖礼,向李复林和纪真人道贺。
李复林笑着说:“是好事,等咱们回去了再热闹一下,先和你们俩说一声。”
晓冬坐下来之后问:“师父,咱们是回北府城吗?”
路挺远的,即使师父功力尽复,路上也得耽误些时日。
“先去回流山看看,阵法的事情我也不太放心,正好也顺路。”
听到这消息晓冬倒是挺高兴。他一直挺惦记回流山的,北府城那儿他始终不太习惯。倒不是嫌冷……主要是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地方。
要是这趟回去,阵法已经恢复,那他们是不是就能迁回去啦?要真能这样就太好了。
李复林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晓冬这孩子心思少,心里想什么一看就看出来了。
也许有人会嫌这样的弟子不够伶俐,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但是李复林觉得心思少有心思少的好处。杂念太多的人,往往容易走上歧路。即使不会行差踏错,遇到重要的选择时稍一犹豫,也许时机就稍纵即逝了。
李复林觉得小徒弟心地单纯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等到这顿晚饭用过,李复林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这事儿也不用避人,除了纪真人没耐性自己出去了,晓冬和莫辰都留了下来。
莫辰发现,自从他变成了现在这模样,晓冬好象特别愿意把他捧着、护着,象是怕一松手他就会丢了一样。
或许是这些天的事情让晓冬受了许多惊吓,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小事。
一座天见城就在他们眼前破灭,他还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李复林看着两个徒弟……虽然有一个样子古怪,但他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在心里有什么厚此薄彼的念头了。
“今天白天我到岛的东面去了一趟。潮水把不少东西冲上岸,其中许多能看出原本应该是天见城里的东西。”
晓冬问:“天见城确实是没有了吗?”
李复林点头:“确实是没了。石料之类的太沉,应该已经沉进了海底。能被海水冲卷带来的都是一些零碎,”顿了一下,他说:“还有人。”
晓冬怔住了。
“活着的也有,但是比较少。我过去的时候,岛上的人救起了两个,但是伤势太重,没多会儿也断气了。”李复林怕晓冬心里难过,连忙解释说:“不过他们倒是说了一些当时城里的事。他们有一位迁善堂的王师兄砸开了城库的门,用飞舟救走了不少人,有内城的人,也有外城的普通人。”
听到不少人获救,晓冬才算稍松一口气。
“至于他们身上的伤……”李复林说:“看着都是刀剑伤。我想细问缘由,可是他们已经支撑不住了,没有问出来。”这件事李复林也觉得很是奇怪。他们除了伍长老带的那批弟子,没再和旁人动过手,这些人身上的伤是打哪儿来的?如果是在城塌的时候受伤,那也不该是刀剑伤。
纪真人正要回房,走到门口听到他们说的话,不客气的说:“这有什么难猜的?你看那些创口的位置和深浅大小,明明就是他们自己闹起内哄来了。多半平时就有仇,逃命的关头你推我一把我踩你一脚的,打起来一点儿都不奇怪。”
李复林被她说得有些犹疑起来:“真是的吗?我看着虽然有点象,但不能确定。”
“有什么不确定的。”纪筝可是跟天见城那些弟子动过手的,她进屋来,顺手抄起门旁立的一根竹枝,抬手就将自己记忆中那几招使出来。
“喏,这一招看着还不那么废柴,我见两个人都使过,想必是天见城招式里威力比较大的。”
晓冬都没看见纪真人的动作,只见着竹枝前端微晃,带起一道虚影。
但是李复林身上包括肩颈、腰肋在内的四处地方都已经被竹枝尖端刺中了。纪筝平平端持着竹枝,问被竹枝点了的李复林:“你想想白天见的那个人,是不是这几处都有伤?我学的未必象,剑势肯定不一样,但是不会差太多。”
李复林点了点头,神色郑重:“没有错,你记心一向好。”
别人招式纪筝见了之后就不会轻易忘――堪称过目不忘,她在这方面的直觉和天赋李复林生平见过的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李复林自己细细回想天见城的招式,确实是这样没错。
这么当紧的关头居然还同室操戈。
当时李复林问他的伤势 ,那个天见城弟子闭口不言,不多时就断气了,李复林以为他是伤势过重无法再开口了。现在想来,他多半是因为这事儿实在丢人现眼,说出来也是丢了天见城的人,所以他至死都不再开口,不愿意把这事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