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错倒是甚好，不过不能一句对不起就算了，那样未免太过不公平。”
“你想如何？”
微风拨动乌云，一层皎洁的月光如瀑倾泻在他如琼枝玉树般的脸庞上，那双比明月还要清澈的眸子只容纳她一人。记忆深处，好似有一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与之重合，傅泱怔了片刻，忽而抬手摘下他的清明镜，攥住他的手腕。
硕大的凤凰木下，沈峥被猛地拽倒在地，怀中柔软的女孩抱着她，在枯草地上滚了三四圈。他束起的长发因此凌乱，披散开来，傅泱坐在他的身上专注地望着他。
“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你？”
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时光长河倒流，回到她波折又坎坷的十三岁。十三岁那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夜空，同样的时间，有一个人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都从树上掉落下来，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从那以后，傅南烟的心里闯进了一个人。
沈峥护在她腰间的手微僵。
是的，见过。
他的女孩长大了，却不记得他。
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记忆势如破竹冲出脑海，傅泱的一颦一笑，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着他的理智。
他护着她，声音异样的沙哑，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带着一丝颤抖。
“或许，在很久以前，我们见过。”
傅泱仔细回忆，想到她刚回到京都那天，万人空巷迎接二殿下回朝，她坐在楚云景的马上，楚云景只告诉她一件事：京都没有瞎子，只有一个半瞎。他是我的对手，因此也是你的。
傅泱回味许久，终于认清她身下的男人真实身份是什么，噗嗤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她笑自己乱了心境，也笑沈峥竟然配合。
“原来师父也喜欢开玩笑，我差点就当了真。我们见过？这怎么可能呢，我从南疆来啊……”
她笑容刺目，如数不清的银针将他的心刺成千疮百孔。
“阿泱，”他放下她腰间的手，嗓间压抑着某种傅泱琢磨不清的情绪，“那时，我在蔚云。”
蔚云距南疆，仅半日之隔。
“我知道，那一战被载入史书之册，”傅泱点点头，“白鹿书院的古史课上，夫子重点讲了这一段。那时你以少胜多，险胜却也是绝胜，在那般境地下能击退敌方的五十万大军，夫子说您是英雄，真真正正的千古第一人。”
她把清明镜还给了他，在沈峥身边倒下，轻描淡写道：“可你知道在你浴血奋战的时候南疆发生了什么吗？那一年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南疆城里一年水灾一年饥荒，到处都是人吃人的景象，我想你了解战场的残酷，可那时的南疆城比战场还要可怕。他们化成野兽，失去无感，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吃。当人到了那种境界，已经算不上人了。就算为了一块小小的树皮，他们都会大打出手，不择手段。师父，在那种环境下，我们怎么可能会见过呢？”
这些年来傅泱第一次对他推心置腹说起她过去的经历，沈峥唯有满腹心疼，恨不能将她受过的苦都换到他的身上。
“我那时，已无暇顾及。”
“我知道，我知道。”傅泱望着干净又肃穆的夜空，暗蓝色的幕布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说这些也并非想博你同情，只能说人各有命，你的命数便是史书重笔，荣光被身，我么……”她想到什么，无所谓地笑出声来，“我就是注定要与天对弈，搏一搏这天命的。”
地上铺了一层冬夜干草，正好有几块碎石头垫在傅泱的脑袋下面，傅泱挪了好几个位置，总是不舒服。她不禁嘲笑自己好日子过惯了，连吃半点苦头都受不了。
算了，不躺了。她放着舒服的暖床不睡，偏生睡在这鬼地方做什么。刚打算起身，傅泱便被一对长臂拢进怀中，沈峥熨帖地为她调整一个舒适的位置，让她枕在胳膊上。
顿时脑后尖锐的疼痛感消失了，她闻见沈峥身上淡而不腻，若有若无的清茶香。
“我还没死。”
这番话突然，傅泱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与沈峥面对面枕下，“当然，不然我对面的这位俏公子是鬼魂吗？”
别说，这么一看倒也挺像的。他脸色如玉一样白，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冷冰冰的，摸起来也是凉的，要不是她习惯了沈峥傲骨磷磷，寡言少语的样子，说不定还真以为他是鬼呢。
沈峥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后脑，爱怜地抚摸，他注视傅泱，低声道：“有我在，老天不敢拿你如何。”
她心跳骤然加快，怔愣一会才明白沈峥的意思，敛眸道：“哦……那倒也是，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去探望皇上，他说我仗着你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在他跟前也不知收敛，”她抬眼，“你猜我怎么回他？”
沈峥等她下文，傅泱道：“我说，师父心怀众生，我也不过是众生里的一只小小蚍蜉得你庇佑罢了。其实跟在你身边这么些年，我晓得你心性良善，凡事能抗便抗了，就是遇见路边素不相识的乞丐也会施以援手，更别说我还占着你徒弟的身份，你自然对我比其他人更多些宽容。你的想法我都明白。”
她叹了口气，深深觉得沈峥命不好，偏偏摊上楚云景这么个不择手段的对手，也摊上了她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沈峥本眸子都合上了，静静听她说完，待她声音落下，他又睁开眼睛。
“我觉得你不明白。”
“嗯？”
他顿了顿，忽然道：“今天是元宵节。”
“嗯，来的路上我看见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极了。”
“起来。”
枕着沈峥舒服，他身上的清香仿佛有种安抚她躁动心绪的功效，傅泱赖着他不仅不起身，还一股脑地钻进他怀里，钻的更深了。
“哎呀，刚才想事情，师父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她这般缠人姿态，沈峥拿她没办法，她半大不小了，在她面前却总还像个孩子，他无声叹了口气，“我带你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