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空空荡荡。
没了尉迟路澜的叫嚷,没有劳叔埋怨她又洗坏了衣服,就连周衍也死了,死在牢狱里,用筷子生生戳穿喉咙,黎安随之自刎,天枪唐家的枪法至此绝代,傅泱已经数不清她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错误,这辈子就这样吧……下辈子,她慢慢还。
今年换季,她又得病了。傅泱面色潮红,额头滚烫,抱来沈峥的被子和他以前穿过的衣裳蜷缩在窗对面。
窗户大敞,春日的风带着寒凉,傅泱睁开眼睛就能望见窗外的景象,萧条破败又很凄凉。
她曾许下誓言再不踏这间屋子一步,可沈峥不见了,天地那么辽阔,她不在家里等他,又能去哪寻他?
何万山来找她,傅泱听见那匆忙的脚步声便知道不是她师父回来。何万山推开门,她可怜又无助的模样令他错愕,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忍。
“你来这,恐怕皇上会心生不快。”
傅泱咳了两声,并未回应他,而是坐起身,拍了拍一旁,示意何万山坐下。
“有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你来帮我理一理。”傅泱微抬下巴,由于生病双眼像蒙上一层水雾,她像述说一个故事,轻声道:“沈峥临走那天问我记不记得初见时的场景,我说,我们初见于楚王府的秋千架子上,我落水了,他又救了我。实则还可以再往前追溯些。那年我被楚王从南疆炼狱里捡回来,那时的我一心想复仇,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于是就这么闷头回了京都。”
她眼前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京都一如记忆中的繁华,楚云景疼我,许我坐在他的马上。我便看见远远的,满朝官员立在宫门前亲自相迎,沈峥身为左相,位列最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让人一眼便移不开了。其实那才是我第一次见他。从那个时候,楚云景就告诉我,这是我们的仇人。有朝一日,他要死的。”
“我便抱着杀了他的心思凑到他跟前去,怎知这位左相毫无定力,”她回忆起她落水一幕,沈峥为了救她险些呛死,还沾了一身藻葕,她忍不住轻笑,“都说他世无双,我却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总拿我没办法。你说,他是真不知道我是被派去杀他的吗?以他的聪明才智,我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
何万山没有过多的接触过沈峥,却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他劝慰道:“或许,他从未对您疑心。”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傅泱敛去笑意,偏过头与何万山对视,“为什么偏偏不对我疑心呢?”
何万山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不通吧。”她抿抿唇,顾自道:“我也如此。我自入他府上,成为他亲传弟子,林林总总算上年份也有六年。就这么一个问题,我总也想不清楚。他教会我那么多东西,却从不告诉我为什么他明知道……明知道我是那样的人,他却从不嫌恶于我……”
何万山望着她,她眼中的水雾明显厚重一层,却始终没有滚落下来。
女孩从始至终如青松般倔强,就连话音都不带颤抖。
“我记得有一年我实在想不通,心中憋闷,正好外面下一场大雨,我便前往雨中寻求片刻安宁。大约一炷香的时辰,他举把油纸伞到我身边问我,想通了没有。我摇摇头,他把我抱回房,途中掉落一只鞋子他亦不管,我问他为什么不管,他说,想不通的东西便不必去想,等太阳出来,鞋子自然便干了,到时再捡也不迟。”
何万山闻声道:“他在劝您别执着。”
是啊,后来她真的没再想。
日子那么一天天过去,她罪孽深重,从盛咏歌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她手上。她疯癫过那么一阵子,当时去沂宁山,神智便已经不太受控了。
“寄到沂宁山的那封家书,你应当在场,你猜他说了什么?”
何万山猜不到,傅泱道:“他只写了八个字,天冷加衣,尽早归家。怎知,回去便被他囚在沈府,呵……”
如今想来,竟不觉气愤。
她环望屋中陈设,每一样都那么熟悉,却又少了几分味道。
“这间屋子,我闯进过无数次。我从最开始的恨,到渐渐恨不起来,被他囚了半个月,竟也贪恋起留在他身边的日子。楚云景让我绊住沈峥的脚步,我应了,便不择手段。我是要把他控在掌心的,就算终有一日他会死,也应死在我手中。可为什么现在我会这么疼呢?”
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的攥住了,捏成碎块。
她喘不过气来。
何万山心疼道:“都已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傅泱道:“你说到最后,这份杀意变成了什么?是我绊住他,还是他将我绊住了。”
“我本该嫁予楚云景,成为大楚新后。万人之上,无人之巅。”她顿了顿,“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
“何万山。”
“属下在。”
傅泱望着他,“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半年了,他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他活着的时候我有那么多机会好好看一看他,他死了,我却连他死后的尸骨都不配见一眼。”
何万山竟也被她同化情绪,只觉得这辈子,这看不透的二人太苦。
他本是来告知楚云景要对她下手一事,到现在,却不忍打断她。
他听着傅泱诉说她与沈峥的旧事,直到院落闯入的脚步声越发急促,皇家亲卫将这间屋子紧密地包围,傅泱说到最后,她说沈峥要她永远记得。
她快记不住了。
“不明白。”傅泱低笑,还是想不明白,她顾自摇摇头起身,一滴清泪便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
何万山不解,“您这是……”
“我知道楚云景那么多秘密,他如何容得下我。”傅泱望着窗外数不清的铠甲亲卫,有的事情,或许她从楚云景背着她救下傅池莺那一刻起她便清楚了。
她俯下身整理好沈峥的被褥和衣裳,小心翼翼地抚摸,好像在抚摸故人。
“我永远记得。”她喃喃道:“这辈子忘了,下辈子也要记得。”
师父……
阎王殿冷不冷?
我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