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阙究竟有多少层梯子，傅泱没数，可她觉得登上去的路很是漫长，长到她几欲睡着，半梦半醒间她迷迷糊糊的问：“师父，还有多久……”
“快了。”
这一声快了往后，再睁开眼她发现她已经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被子。外面的炮仗声直入云霄，一个接着一个不曾停歇，傅泱下床推开门，烟火在夜幕中炸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鹅毛大雪从望不到尽头的地方簌簌落下，凭栏处，沈峥一身玄袍雅人深致，他极少穿深色衣袍，但穿在他身上也是极好看的，多几分沉静与隐忍。
沈峥听见开门声回头，傅泱立在门口，冷不丁一阵凉风吹了过来，她阿嘁一声打了个喷嚏。他微蹙眉头，走进屋子拿出一件狐氅披在她肩上，这动作很像从后拥抱，傅泱没多想，攥住了他的手，刚醒来，嗓子还略微沙哑着，她道：“怎么你的手永远这样凉，捂不热呢。”
她把沈峥的手带到脖子里捂着，人的身体就只有脖子和心口最暖，她拉了拉狐氅，这样也能盖住沈峥的手了。
“凉。”
沈峥怕傅泱染上风寒，方要缩回手却又被她紧紧抓住不放，她微微后仰，果不其然地撞上沈峥的胸膛，他担心傅泱摔倒，便拢着她，“起来。”
“师父，你看，好漂亮的雪景，把整个京都都笼罩了一层，明日醒来，满城都该银装素裹的吧？一夜之间白雪之境……”
沈峥微僵。
记忆回溯，那年他们曾约定一起看雪，怎知变成了陌路殊途。
他正欲抽回的手顿住，就保持着这样拥抱的姿势将她揽入怀中，同她一起看雪景和烟花。
“这次还走么？”
“嗯？”傅泱想起这些年她是不常在家，正好楚云景给她的新任务是缠着沈峥不让他走，便顺口道：“不走了啊，你手这么凉，我要是走了谁还愿意帮你捂手？你这样冷冰冰的性子……”她给沈峥的手调了一个位置，没方才那么凉了，她就安安心心地继续捂着，继续道：“反正我也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不走了，师父啊，求收留。”
虽然傅泱平日没什么正形，在他跟前却也不至于谎话连篇，她如此笃定的说不走了，他安心不少。但转念，他亦猜到了背后楚云景做的手脚，楚云景最清楚怀中女子最能牵绊住他。
“不走也好。”
傅泱挑眉，她扭头，“怎么听师父这话好像不太希望我……？”
她的唇擦过沈峥的下巴，清香萦绕，仿佛飘入几缕，他的英俊脸庞近在咫尺，傅泱发现，沈峥的唇很薄。都说薄唇之人薄情，可沈峥却并非传言那样，世人皆道他无心冷情，只有傅泱最了解他，他心怀天下，宽容众生。其实比起楚云景，他才是更适合坐上帝王之位的男人，但她不是圣人，谈不上什么为大局着想，为天下考虑，她是个自私又短见的女人，欠了楚云景一条命，总归要还他。
“师父，你信不信转世轮回这套说法？”
“不太信。”
她笑了声，“我就知道……我也不太信，不过彷徨之际也会寻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宽慰自己，这种东西信与不信，其实于我都没多大干系，但倘若真的有来世呢？”她抓紧了沈峥的手，喃喃道：“来世我还缠着你，你不许嫌我烦。”
到时候她定褪去满身算计，干干净净地陪在他左右，什么都不要，也不求。她会做一个乖巧的徒弟，成为人人口中一提起来便能让他骄傲的学士，不再给他添麻烦，也不再如此……眷恋些不属于她的温柔。
……
沈峥抱着枕他肩膀入睡的女孩步入房中，小心翼翼将她放下，脱下她的绣鞋，细心地给她整理衣裳，怕哪里絮成团她睡着不舒服。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已睡下，新年过去，短暂的休息过后人们又要走回原本的轨迹，沈峥把被子轻轻给傅泱盖上，终难坚持地坐到床边，若非胳膊支撑着，恐怕他现在已经倒了下去。
疼痛席卷，冒出的冷汗将内衫完全浸湿，他已习惯了，却也知道自己确实支撑不了太久。他注视着睡梦中的傅泱，描摹她的容颜，甚至每一根发丝他都想深深地印刻到骨血里。望着望着，他渐渐忘却了身上的疼痛，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来。她每一次闹小脾气，沈峥都不觉得是脾气，而像老天眷顾他而刻意为他安排的一丝情分，容他收集，留他发病时想起。
他想，阿泱苦命，他亦不能护她长久。从前的日子她不快乐，现在也不快乐，待他身殒，王座之位给予楚云景，楚云景虽为人乖张狠戾，对阿泱却比旁人多出几分不同。何况曲家的小世子似乎也中意她，如若楚云景真心相护，那他不争了又何妨。
再不然就把她送到楚少危那儿去，楚少危一生挚爱云锦乐，对她的孩子，一定也会如他一般爱戴。
唯有两件事他放不下，一是他死后再没人与楚云景抗衡，届时天下都是他的玩物，百姓将会如何？
二是路澜。
当年，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把路澜托付给他，也是那年，他拿起砍刀从贺成郁手中抢走了妹妹，一步步从涟阳走到京都，将她扶持带大，养育成人。他第一次养孩子，没有什么经验，从书本上学来的似乎总与现实有差池，他顾得了官场便顾不得家里，为了落脚他不得不全身心地应付，因此错过了路澜的成长，让路澜与他生出嫌疑。
她还没有成家，没有找到一个他信任之人托付，他死后，路澜该怎么办？
“咳――”
他掩唇，将声息压抑，掌心处粘稠，殷红刺目，他扶着一旁的床柱挪动身躯，方合上房门便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倾倒，周衍上楼后正好看到这一幕，忙上前接住他，担忧道：“主人！”
沈峥面色惨白，微微摇头让周衍不要声张，免得吵醒傅泱。
周衍心中为沈峥这般殚精竭虑还得不到傅泱半点真心愤恨不已，他皱眉，终是什么都没说，去开了另一间房扶着沈峥前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