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庄上下这几日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就连古镜川那一张千年寒冰似的脸都生动了起来,眼角眉梢间是不经意便流露出来的喜悦之情。
原来是萧墨迟前几日派人送信回来了,说不日便要和东哥一道返回京城了。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下又要回京了,这怎能不让鱼庄的众人高兴呢?
古镜川终日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一趟边关之行,无论皇上安的是什么心思,萧墨迟既然还好好活着,那就好,那就好……
老黄整日里为萧墨迟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了,便更加肆意地将自己泡在了酒坛子里,每日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众人因为老黄资历老,年事已高,也并不与他多计较。
宛央在未央宫闭门不出也有些日子了。太后虽是让她好好反省反省,但是并未关她的禁闭。她却是自己把自己锁在了未央宫中,每日里不是练字便是坐着发呆,眼里、心里却全是萧墨迟一人。母后与皇兄的竭力反对此刻反倒更加让她放不下了那个呆子了,也不知在她离开尧曲城后,那个呆子每日都做些什么?宛央每天都要将鸳鸯玉佩和信笺拿出来看上许多遍,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觉着自己依旧活在这人世间。
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花,宛央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喃喃地说道,“一晃都已是梅雨时节了。”
锦绣见雨花打了进来,忙欲上前掩上窗户。
宛央出言阻止道,“不,就这么放着吧。”
锦绣依言又站到了一边。公主心情不佳,她自然处处顺着她的心。
宛央却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锦绣,出去走走吧。”
锦绣一听这话,先是诧异,后面露喜色。公主已经闷在宫中许久了,是该出去走一走、透一透气了。
锦绣忙紧赶着去取来了绸伞,与宛央一道出了未央宫。
宛央不说去哪儿,锦绣便也不问,只静静地跟着宛央的脚步,替她撑着伞。
宫里的景色年年岁岁都是如此,宛央四下到处看看,只觉得毫无新意。她走着走着,双腿便不自觉地带着她去了御水边。这在宫中的万千景物之中,于她是最为特别的一处了,也只有此处,才与萧墨迟那个呆子有了少许的联系,让她瞧在眼里后,不觉得心中太过空落落的。
锦绣大概能猜到公主的心事,但是并不说什么。她默默地收起了伞,陪着宛央站在长廊之下,静静地看着雨雾织成的水帘,笼罩着御水。御沟之上,睡莲开得格外娇羞,被这轻柔的雨一衬,更显朦胧。
“许久不曾见过妹妹了。”宛央正兀自出着神,突然听到了傅淑仪的声音,忙站起身,笑盈盈地朝着傅淑仪行了一礼。
傅淑仪也回了一礼。她微微低下头,面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她自进宫之后,便以一颗赤诚之心待宛央,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妹妹来看待。可惜,她的一片真心所换来的不过是……再一抬头,她又露出了满脸的微笑,对宛央还似往日一般亲昵。她是能理解宛央的,所以并不十分怨她,不过是有些失望罢了。宛央站在她的母后与皇兄那一边其实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要不然还能指望着她胳膊肘拐向自己吗?
宛央淡淡地说道,“嫂嫂这下雨天怎的还出来了?仔细着凉。”
傅淑仪坐在宛央的身边,“梅雨季节,屋子里闷得很,倒不如屋外风凉些。你还说我,宛央你怎么也挑个下雨天出来了呢?”
宛央苦笑,心里不确定傅淑仪可否听说了自己与母后和皇兄起了争执一事,只简单地说道,“在屋子里待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
傅淑仪亲厚地将宛央纤细的手握在掌心,“妹妹的事儿我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你呀,便是心思重了些,凭皇上与太后这般疼你,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看呀,无论是什么事,太后与皇上定会为你仔细打算的。
”
宛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她并不敢去猜度傅淑仪所谓的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究竟是知道了几分,所以不答也罢。
傅淑仪见宛央并不回答自己,心里不甚介意,更不似往日那样一直拖住了宛央唧唧咕咕说个不歇,只静静地坐在宛央身边。
宛央愣了一会儿后才觉得这安静有些诡异,转过头去看傅淑仪,“嫂嫂今日好像格外安静?”
傅淑仪勉强一笑,“妹妹你有心事,我也不好太聒噪,没得惹你厌烦,是不是?”
宛央反握住傅淑仪的手,摇了摇,“嫂嫂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会嫌你聒噪呢?”
傅淑仪望着这飘渺的雨雾,不无惆怅地说道,“又是梅雨季节了。傅容便是这个季节出生的,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来?”傅淑仪本已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再宛央的跟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来,只是这雨却恰恰打湿了她的心扉,让她心头一松动,这番话竟脱口而出。
宛央一听这话,本想将自己在尧曲城中见到了傅容一事说给傅淑仪听上一遍,但是却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私自出宫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也无必要这会儿拿出来说上一说。于是,她只干巴巴地安慰道,“容哥哥他……他……”她绞尽脑汁,却还是不曾再能继续编下去。
傅淑仪的笑容则多了几分凄厉,看得宛央心头一寒。
傅淑仪轻轻地拍了拍宛央的手背,示意她无需多担心自己,但是她却不曾再说过什么。
母亲前几日才入宫来看望过她,但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得她好像都已经模糊了记忆。
母亲入得宫来,当着宫女太监的面,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道,“命妇给淑仪请安。
”
傅淑仪安安稳稳地坐着,心上却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啮自己一样。母女难得一见,不能畅诉离情,却要先规规矩矩地行礼,这怎能不让她心里难过和不安?
母亲很是关心她的身子,“听你父亲说,你身子不大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傅淑仪摆摆手,笑得满不在乎,“不妨事的,母亲不必挂念。”
宫女、太监等人已经退下了,母亲也拿出了些母亲的样子,白了傅淑仪一眼,“你这个丫头打小便没什么心眼,自己的事情更是不上心。”
傅淑仪心头因为这个熟悉的眼神一暖,笑着拉过母亲的手,“当真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母亲不再追问此事,却试探着问道,“你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吗?太医开的调理药可有好好地服用?”
傅淑仪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格外庆幸晴雪那个丫头也被自己三言两语支开了,否则以她的性子,定要哭哭啼啼地求夫人为自己做主。
她长吁一口气,只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那些药苦得很,总喝做什么?”
母亲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你这性子入宫,我最是不放心了。可皇命难违,也只能……”
傅淑仪不做声。她也曾经以为以她的性子不会爱上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可那人却偏偏曾经给了她希望,让她甘愿褪去双翅,陪着他在这金丝笼中,度过年年月月。可到头来,她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她暗暗嘘出一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母亲时,母亲又郑重其事地说道,“皇上如今宠你是不错,但这与你父亲和傅容也是分不开的。倘若有一日,有一日……”母亲突然说不下去了,傅淑仪却明白母亲未尽的意思。
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背,“不会的。母亲放心。”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圣心难测。谁知道你的恩宠能到哪一日呢?听说傅容前几日抗旨不遵了,皇上特意将你父亲找了去,暗暗地说教了一番。你说这……”
傅淑仪因为皇上的特许,可以随时出入乾清宫,所以对这事儿也有所耳闻。好在皇上并未责罚傅家任何人,她便也放下了心来,但原来皇上还是借机将父亲找去说教了一番的。也是,他那样的人,岂可错过这样的良机来树立自己不可动摇的威信?
母亲继续说道,“所以,你还是得尽早生下一个孩子才是。你说这后宫中的女人,无论是谁,还不是都指望着一个孩子吗?不为旁人,就是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如此。”
“若有一天傅家倒了,不能再护佑你了,皇上若是也不再怜惜你,有这么个孩子,你总算还是有点盼头,不会孤苦无依。”
傅淑仪听得眼眶湿润。泪眼模糊的她再看向母亲的时候,只觉得母亲好似老了许多,她却不能侍奉左右、承欢膝下。这更让她心里添堵。
傅淑仪忙别过头揩去眼泪,岔开了话题,“柏年叔给傅容带信了,傅容可有说何时回京?”
母亲不由得黯然泪下,摇摇头,“这个孩子呀,脾气就和你爹一个样子,倔得很……”
傅淑仪不知该如何开解母亲,只默默地帮着母亲拭去了泪水。
母亲叹口气,“你又何尝不是一副倔脾气?”
傅淑仪撒娇地晃了晃母亲的手,“我们母女难得能见上一面,何苦非要这样泪水涟涟呢?”
母亲亲昵地点了点傅淑仪的鼻子,“你呀……”
傅淑仪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心中却已经一片荒芜。从今往后,她须得凭自己一人在这宫中为自己、也为傅家挣出一片天来。她没有退路。
“嫂嫂,雨天,石凳凉,仔细身子,还是赶紧回宫去吧。”宛央久坐之后只觉得无趣,说着便站起了身,琢磨着还是回宫练字去。
傅淑仪回过神,也跟着宛央站了起来,“宛央也是,小心着凉。”
两人别过彼此,各自回宫。一路上,雨水绵绵,心事也格外招摇,使得二人均无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