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谢从不遂人愿。
柳细细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地玩抚着桌上那一盆尽失光泽的茉莉,心中一动,纤纤素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面颊。花颜已经凋零,这人颜又能美上几时?
柳细细长叹一口气,深知这抱月楼并非久留之地,但她一介弱质女流,又能如何?她待傅公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傅公子却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这几日已是暮春时节,京城里的残花与败柳处处皆是,令她格外触目惊心。但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大庆的所有举人全都涌进了京城,整个儿京城比之于平时却更添喧嚣和热闹。抱月楼更是生意不断,客人如潮水般来来去去,招得妈妈的嘴都笑歪了。
妈妈这几日终于拉下了脸来,不再容她任性放肆,逼着她去见客。在他人屋檐之下讨生活,少不得该低头时还是得低头。这一点道理,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柳细细便是深深明白的。所以也不再坚持,照旧日日出了一副对子悬挂在楼中,引得各地的举人纷纷前来一试身手,争相一睹京城第一美人的绝世容颜。
柳细细这客人是日日见着,心里却越发寥落。见过傅公子之后,再看旁的男子,总觉得是浊物。只是,那人现如今又在何处呢?
抱月楼里人来人往,有富商大贾,自然也有达官贵人,最是人多嘴杂。无论柳细细是否有意去打听,间或仍有不少传闻涌进了柳细细的耳中。近来边关闹战乱,傅尚书的公子小傅将军年纪轻轻却平定了战乱,深得皇上的宠幸。
柳细细还听闻这小傅将军单名也是一个“容”字,只是她却不敢断定这小傅将军与她日思夜念的傅公子可是一人。毕竟,傅公子次次来,次次与她只谈风月,偶尔也会说上一说国公案与萧公子。但无论如何,这话题从来落不到傅公子自己的身上。柳细细也是聪明人,傅公子既闭口不提,她自然不会开口相问。只是,她心里的那份感情却越发炽烈了,几乎灼伤了她自己。
婢女推门进来了。
柳细细没得一阵心烦,只当婢女又是将那些俗人对的对子拿给她过目,不由得挥挥手,“先放着。一会儿再说。”
婢女却两手空空,只轻声说道,“姑娘,是傅公子来了。”
柳细细闻言,惊得从榻上坐了起来,面颊已经绯红。她忙理了理头发,转而又问,“今日这身打扮可好看?”
婢女日日与柳细细在一处,最是明白她的心思,吃吃发笑,“姑娘岂会有不好看的时候?”
柳细细横了婢女一眼,但眼角流转的风情着实令人心神荡漾。
“傅公子似是瘦了。”柳细细将来人迎进了房中,两眼禁不住发酸。
皇上淡淡一笑,双手别在身后,“温仪姑娘好似也瘦了许多。”
柳细细微微低头,怕自己一时难以自持落下泪来。
两人依旧如往常一样相对而坐,柳细细取出了妈妈新赠的茶具,细细地煮着茶。
茶香袅袅,皇上透过轻盈的水雾望着柳细细的面容,说道,“这楼下好似为着来见柳姑娘一面的人越发多了。”
柳细细不动声色地烹茶,并不露出一星半点的沾沾自喜,只淡淡地说道,“今年开科取士,楼下不少是外地来的举人。”
皇上点点头。这还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次开科取士,他决心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广纳贤才,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忽的转念想起了萧墨迟。肃亲王那般热忱地让他来参加科举考试,也不知他自己作何打算。
皇上接过柳细细递来的茶,随意问道,“近日萧墨迟可来找过姑娘?”
柳细细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皇上心中一阵失望,琢磨着是否该让武直派出几个人盯紧了萧氏鱼庄才好。
柳细细自己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后,说道,“这正山小种却是不日前萧公子托人送给我的。”
皇上诧异地“哦”了一声,将茶杯送至鼻尖下方细细地闻着,“好茶!”他的心里却暗暗忖度着福建一带贡进宫里的正山小种,与手中的这杯茶相比,只怕成色不相上下。皇上禁不住默默感慨道,这萧氏鱼庄竟有这样的神通,心中却越发忌惮了。
柳细细则继续说道,“我也只是以前曾无意间说过喜爱正山小种的风味,只是这京城里却找不见正宗的,没想到萧公子却惦记上了,说是鱼庄里每年都会从福建一带收进金骏眉与正山小种,便命人送了一份给我。也真是难为他了。”
皇上不言不语,只静静地品着杯中的茶。
柳细细此刻却按捺不住了。她的一颗心确为傅公子所系,但是她早已将萧墨迟引为知己,总归不愿见到这两个人有朝一日兵刃相见。她试探着问道,“傅公子与萧公子可是有什么误会结下了?我看萧公子这人最是真诚了,并无坏心肠。”
皇上摇摇头,笑着说道,“我只是对这人很感兴趣罢了。”
柳细细的心稍稍安下,继续说道,“萧公子这几日正忙着准备科举考试,日日夜夜都在念书。”
皇上闻言,点点头,也不再提萧墨迟,只与柳细细闲谈风月。他这一回甚至带上了自己的紫玉箫,兴致正浓时,便与柳细细合奏了一首《凤求凰》。
一曲奏毕,柳细细由衷地赞叹道,“本是首缠绵的曲子,傅公子吹奏起来却多了几分豪气。”她的目光在傅公子的脸庞上游离着,心里却不断揣测着,这人难道真是名动京城的小傅将军?
皇上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这一根紫玉箫,“我也是好久不吹奏了,已经有几分生疏了。”
柳细细浅笑,“傅公子真是谦虚了。”
皇上的心思却转到了傅容的身上。傅容的箫才是无人能及,他不过只跟在傅容的后头学了些皮毛罢了。傅容早年与京城的一票公子哥儿并无两样,出落得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只爱吟诗与作对,只爱风花与雪月。那时的傅尚书仍旧在外带兵,傅府上下便由傅夫人打理着。傅尚书对这唯一的儿子寄予了厚望,总是千里迢迢地将自己批注的兵书寄回京城,望傅容也能成为一代名将,方能不辱没门楣。只是,他却经常在傅尚书迫着他看的兵书下藏着前人的诗词,看得手不释卷。傅夫人却不明所以,深感欣慰。及至后来傅容进宫伴读,萧重成为了二人的老师后,傅容的这性子才改上了些许。
御水边,他曾与傅容促膝长谈。
他将傅容引为至交,将自己心中的雄图伟业全都和盘托出。
傅容甚为感激自己的信任。他却并非毫无私心。父皇子嗣单薄,膝下只得他与宛央这一对子女。但纵是如此,父皇却迟迟未立太子,甚至宫中也流言四起,说是萧淑妃早年诞下的那名小皇子并没有过世,而是一直悄悄地养在民间。他心中对此虽半信半疑,但对父皇也不再存着希望,决心倚靠自己的力量将皇位夺到手中。而傅容便是他为继承大统所想要拉拢的人之一,毕竟他的父亲傅德昱军功赫赫,在朝中德高望重。若能得到傅家的支持,真可谓是事半功倍。
及至父皇驾崩,那个传说中养在民间的皇子也并未现身,他最终顺利地登上了皇位。而傅容则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只是,自小长在宫中的他惯会看人心。所以他一直明白,傅容原先所想要的并非这些。但是,他却罔顾了傅容的心意,只为着自己的天下,一步一步地将傅容拖下了这潭泥水。
傅容自小看惯了官场上尔虞我诈,对此深感厌恶和排斥,所以并无心仕途。彼时的傅容宁愿对着风月吹箫吟诗,也不愿多看一眼圣贤书。可是,后来傅容遇见了自己,自己略施手段便果真笼络了这个实则单纯至极的少年,引得他对自己忠心耿耿,甚至甘心情愿地进入官场,只为能助他一臂之力。
皇上面色稍显无奈。如此一回想,原来他与傅容的这段情谊说到底也是他凭着手段和心计精心栽培出来的罢了。
“温仪姑娘觉得战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皇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他很想知道当年的那个文弱书生傅容今日在沙场之上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竟会令西域与北疆的各大部落闻风丧胆。
柳细细愣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人,心里却越加相信这人怕便是小傅将军了。
皇上久久等不到回答,自嘲地笑笑,“姑娘只怕从未离开过京城,又怎的会知道战场呢,是在下多嘴了。”
柳细细心中长叹一口气,隔着桌子轻轻地覆上了傅公子的手背。
皇上一惊,但片刻后心便好似被柳细细这柔软的手和心意融化了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皇上的脑海里灵光一闪,若能将这善解人意的女子收进后宫,日日伴在自己的左右,岂不妙哉?但这年头也存在过那白驹过隙的一霎而已,下一秒,他的脑海里便再寻不到这个想法了。他是这大庆朝的统治者,若把一名风尘女子收进后宫之中,岂不是惹天下人耻笑?
皇上不愿再多停留,与柳细细拜别。
柳细细很是不舍,痴痴地送到闺房前,终于忍不住问道,“傅公子可会再来?”
皇上点点头,“自然。”虽不能将柳细细纳入后宫,但这美人恩他却有心再消受。
柳细细露出一排贝齿,笑得妩媚风流,双眸里闪烁着的光华几乎令人睁不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