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和煦,北羊衙门外人头攒动。堂上余县令一拍案板,众人蓦然噤声。“你是何人,敢私闯公堂?”
灰袍男子轻哂一声,“打抱不平的过路人。”他转头看了看身后左右分别跪着和站着的一个农家汉和一个地主模样的人,一把将“活菩萨”肖传扔在地上,道:“久闻余大人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余县令本来听得心里如沐春风,哪知这人最后竟然说了个“不过如此”?!他登时脸色发青:“来人,给我轰出去!”
衙役正要动作,灰袍男子一摆手,“且慢。余县令乃是这一方水土父母,怎么如此计较?小人此番而来,正是为余大人解忧,了了这一桩案子呢。”
余县令看了看他和堂下其余几人,压住了怒火,道:“好。那你说说,说不出来,休怪我这大刑不长眼。”
灰袍男子轻笑道,“此案主要涉及钱财田产,是王姓地主将钱借给了刘姓佃户,刘姓佃户拿钱之后,在城西郊买了一块十亩田产,并盖了房子,但是后来发现这处田产没有声称的那般适宜耕种,秋季收成不好,钱便还不上了……”
站在他身后的王姓地主愤然打断,指着跪地的刘佃户骂道:“他借钱买地哪里是为了耕田?他娘滴,还不是看地价上涨,想捂热乎了转手卖了!你瞧瞧那盖的房子,只怕比老子的还好!”
刘佃户不置可否,将身子更趴低了些。
王地主身旁还有一位讼师模样的人,目光在灰袍男子身上一扫而过后,上前一步,向堂上徐县令一揖:“大人,此案案情明朗,分明是刘佃户居心叵测,骗了王地主的钱财,再者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他钱还不上还百般抵赖,不肯签卖身契,只说要把西郊的田产抵给王地主,但是这处田产寸草不生,王地主要之何用?还请大人明断!”
堂上余县令沉吟一声,显得有些为难。
灰袍男子略略看了这位讼师一眼,道:“余大人,依小人来看,此案并非是刘佃户有心要骗王地主。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王地主也是出于一番好意,才将最初的卖身契一笔勾销,并且借与刘佃户钱财,想让他从此自力更生,慢慢还钱。然,刘佃户被人蒙骗,只一味信了肖传的鬼话,以为西郊那处偏僻田产也能地价翻倍,哪知买了之后不但无法耕作,而且砸在了手里卖不出去。”
“就是,那种荒郊野外的,肯定是有价无市,谁会傻不拉几去买呀,卖得出去见了鬼呢。”衙门外一个事后诸葛亮说得头头是道。
“切,”他身旁一人不屑哂道:“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怂恿老子和你一起筹钱买呢。娘的,还好没听你的,不然我家那恶婆娘不打断了老子的腿。”
刘佃户听了灰袍男子的话,眼眶猛地发酸,侧头看了看王地主,又很快埋下了头,王地主装作未见,心里叹了口气。
讼师吃了一惊,转头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此案应当如何断?”
灰袍男子看了看跪地装聋作哑的肖传,笑道:“这可就得看我们的活菩萨了。是不是啊活菩萨?哈哈,你不说话也不打紧,余大人自会明断。”他向余县令一揖:“大人,此案皆因肖传而起,此人借西南边境蝗灾造势,恶意鼓吹灾情,又雇了些人做笼子,将田产价格炒了上去,从中渔利,其心当诛。”
跪在地上的肖传背后被冷汗浸湿,身子止不住抽动,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把戏怎会被这人给看穿了?
灰袍男子接着说道:“依小人之见,肖传的财产应按律充公,此外大人可酌情让其在北羊县做杂役半年至一载。刘佃户虽说情有可原,但劣迹仍在,大人可将他从肖传手中买地的钱退还给王地主,至于刘佃户本人……”
“大人!”刘佃户声泪俱下,打断了他,伏地连拜三次,“是小人错了!小人听信了鬼话,才害了自己,也害了王老爷。老爷……”他转头看王地主:“是我错了,求你不要怪我,我愿意继续给你当牛做马!”
王地主眼眶一酸,但神情保持冷峻,“哼,现在还想给老子当牛做马?滚吧,老子再不想看到你了。哦,前两天典当铺的老张还问老子,有没有合适的人,他那缺个伙计,哼,这姓张的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正好你就去祸害他吧!”
刘佃户向他重重一拜,眼泪浸湿地面:“谢谢老爷开恩!”
堂上余县令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两声,拍下案板:“来人,将肖传压起来,财产全数充公!那西郊荒地的钱退还回去,若还有人有类似情况,也一并退还,退堂!”
活菩萨炒地案就此告结。
暮色向晚,霞影随风微澜。
卖鱼和鸡蛋的小男孩有些闷闷不乐,起身正要回家,一个灰袍身影出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来,帮我把鱼装好,还有,你这些鸡蛋不卖啦?”
小男孩一边麻溜地装鱼,一边摇头道:“不卖啦。”
灰袍男子笑意更浓,“说来也巧,我正要去拜访一个教书的朋友,光两条鱼只怕不够呢。”小男孩身影一怔,忙活的手停在了半空。灰袍男子道:“你这鸡蛋我看正好,可惜啦。”小男孩涨红了脸:“鸡蛋卖给你。”
“哦?那可敢情好呀。多少钱?”
“一文一……哦不对,一文两个。”小男孩改口道。
灰袍男子轻笑一声,这小家伙听到教书先生果然还是折了价,面上依旧装作不知,付钱离去,随之在不远处买了壶酒。
穿过几个巷子后,灰袍男子停在了一处简陋的草屋,和毗邻的那个庄严富丽的宅院显得格格不入。
他眯起了眼,随之进屋。
“谁?”昏暗的屋内,响起一个听着有些虚弱的声音,透着暮光,他大约看出了来者。
灰袍男子并不做声,打量室内。
一塌,一桌,一灶。
他轻笑一声,自顾自走到灶台边做饭,“哎我说你这也太简陋了点,这么点菜叶子的,炒鸡蛋也不够呀,还好我买了两条鱼。哦,得多费你点油盐了,呵呵,不好意思啦,我这人做饭喜欢多放点油,不然吃着不香哪。”
躺在榻上的身影挣扎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谁?为何来此?”
灰袍男子一边忙活一边道:“你这身子就别折腾了,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来交你这个朋友。哦,我叫韩泉,泉水的泉。哎你这人,说了别起来。”韩泉见他还要挣扎起身,赶紧上前扶住,对方坐在床头,深深一礼,道:“在下徐羽。不过真不知兄台所为何事?”
韩泉笑道:“说啦,只为交你这个朋友。好了,别说什么何德何能的话啦,先坐下休息,饭一会儿就好。”
不多时,香味四溢,韩泉将饭菜端上桌,扶徐羽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碗酒,再为对方倒了一碗茶,敬道:“来,徐兄,小弟敬你。”
徐羽仍是有些懵,端起碗回敬:“身体抱恙,只得以茶代酒,望韩兄见谅。”
“哪里的话。”韩泉仰头笑饮一碗:“来,尝尝我这手艺。”
徐羽略一犹疑,拿起筷子拈了块鸡蛋,“唔……不错。”韩泉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腹,“来,吃鱼。”
徐羽面上一红,也不再推辞,尝了一口,不禁闭上了眼:“韩兄好手艺。”
“哈哈哈哈,”韩泉大笑道:“可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呢。”又自饮一碗,“徐兄见笑了,多吃些。”
两人边喝边吃,但徐羽依旧心下狐疑。
韩泉再饮一碗酒,说道:“想必徐兄还是对我有些疑虑。实不相瞒徐兄,我本是太子少师,因朝中一些变故游历到此。多日来,我看徐兄为人忠义,心生敬佩,故而前来相交,多有唐突,还望徐兄不要介意。”
徐羽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但心想他也没有必要骗自己这孓然一身的人,便也放下了芥蒂,苦笑一声:“没想到在此处竟能得见韩兄此等世间大才,是徐某心胸狭隘了。来,韩兄,徐某敬你,望你勿怪。”
“可别这么说。”韩泉与他干了一碗:“徐兄千万不要见外,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出生好一些罢了,论起学问,说心里话,小弟自愧不如。对了徐兄,我朝开恩科已有近二十载,为何你没有去考个功名?”
徐羽低头暗叹口气,抿嘴轻笑道:“韩兄高看我啦。既然韩兄是如此爽快之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早些年,我也是有曾想过去考科举,不过也是造化弄人,家中老父突然病故,没钱医治,他老人家离世后,也没有钱安葬。我四处寻人借钱也借不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投身到了周老爷家,做了钱谷师爷,待他家少爷出生后,便教他读书写字。虽然周老爷没有明说还钱的事,但我知道这钱哪里好还的上?周老爷还特地给我老父选了块好地方安葬……这情义恐怕这辈子都难还哪。”
韩泉边饮酒边听他说,“周地主是此地大户,若我没记错的话,他与前朝周将军一脉也有些香火血脉,他肯为你好生安葬父亲,想必也不会计较你还多还少,也会希望你能够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再者说,他家长子也近十三四岁了,到了可以考科举的年纪,何不让你等一起去考?莫非其间还有隐情?”
徐羽挠了挠额头,面色为难。
韩泉心下暗忖,莫非是周地主的夫人在其中作梗?早前有听闻此女性子阴冷,看来多半是她故意想扣下徐羽,让他为周家一直为奴。
韩泉叹了口气,“既然周兄不愿意说,小弟也不勉强,这碗敬你,尽在酒里。”
徐羽含泪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