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色十分阴沉,素娥招呼着宫人们点起了蜡烛,她的脸色同样糟糕,徐翰刚才被抬进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气了,御医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的,才让他勉强缓过来,可是这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徐翰还是没有醒,情况显然不太妙。
一阵风骤然吹进来,把殿内的帐子卷飞起来,帐子角打在徐绍的脸上,徐绍烦躁地伸手拽了帐子,叫道:“关窗!”
寝宫里眨眼间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匆忙地跑来跑去,有关窗户的,有卷帘子的,徐绍心中的暴躁越来越强烈,简直恨不得大发脾气!到底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迁怒之词咽了回去:此时此地,他没有道理迁怒他人,罪魁祸首明摆着,可他却不能把那些人怎么样!没本事对付正主儿,迁怒于几个宫人,又算什么本事?
黑豆匆匆地奔了进来,“殿下,敏妃娘娘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鲁王又哭又闹,非着要见陛下,说有人要害他!”
若不是有徐翰的嘱咐,徐绍简直恨不得剥了徐纹的皮,哪里肯让他见徐翰,当即冷笑一声:“向来只有鲁王殿下要别人命的时候,谁有胆子害他!不必管他!让他闹去!”
徐绍这话信息量太大,屋内的宫人们一时噤若寒蝉,黑豆看看徐绍,看徐绍又转过脸看向徐翰,丝毫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扭头出去。
徐绍心情抑郁,可到底还是残存了一点理智,见黑豆出去,便又冲素娥道:“素娥,你去贵太妃那里,把这边的情况说与她听。”
打发走了黑豆跟素娥,徐绍直接便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倚着床沿,扭过脸看徐翰,这样子发了会儿呆,外头便又传来了太贵妃过来了的通报。
韩太妃显然来的十分匆忙,她身上穿的是半旧的秋香色褙子,头上斜斜的梳了个飞仙髻,脸上连粉都没有擦。韩太妃的脸色十分糟糕,进了屋,甚至连招呼都顾不得与徐绍打,直接快步走到徐翰面前,矮下身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水光在眼中一闪,随即消失,然后沉声问跪在一旁的老太医:“冯太医,陛下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冯太医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听到韩太妃问他,面露苦涩,俯下身子额头触地,颤颤巍巍地说:“回娘娘的话,陛下一天里被连着气了两遭,情况不是太好,陛下这会儿也吃不得药,我给扎了针,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等着,待熬过今晚,再看怎么用药。”
这冯太医说的含蓄,可无论是韩太妃还是徐绍,又哪里会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徐翰虽然缓过了一口气,但压根还没过危险期,起码要熬过晚上,才有可能说以后。
意识到徐翰的情况,徐纹的眼圈顿时红了,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韩太妃感觉到他的动作,猛地扭头看向他:“太子!”她的语气十分的严厉,硬是刺的徐绍把已经到了眼眶边的眼泪憋了回去,努力让自己在原地重新站稳。韩太妃斥责了徐绍一句之后,便又转回头来,微微闭上眼睛,重又睁开,然后问冯太医:“那现在我们只能这样等着了?”
冯太医再次伏到了地上:“微臣无能……
韩太妃看看一旁跪着的另外几个太医,吩咐道:“陛下的情况不稳定,你们尽心看着,冯太医年纪大了,若撑不住了便先到一旁歇歇!有情况再使人叫你!”
冯太医赶紧谢恩,其他太医也纷纷表忠心,韩太妃把这一摊子事情叮嘱完毕,扭过头来看向徐绍:“陛下这会儿睡着,太子陪本宫到侧殿坐坐吧!”
徐绍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徐翰,到底不敢违逆贵太妃,老老实实地跟着韩太妃去了侧殿。
侧殿是徐翰在寝宫偶尔召见大臣的时候的会客厅,桌椅齐全,韩太妃找了把椅子坐下,看向徐绍:“太子,今日是什么事气到了陛下!”
徐绍没有坐下,规规矩矩垂首道:“门下郎中刘大人今日在出宫回府衙的路上遇害,父皇得知,悔痛交加,当时便气的险些昏过去。”
韩太贵妃的脸色顿时变了:“刘平死了?他怎么死的!?”
徐绍扯了扯嘴角:“被几个在街上殴斗的泼皮误伤……”
“误伤?”韩太贵妃眉毛一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冯太医说今日陛下被气了两遭,第一次是刘平的事儿,第二次又是什么事儿?”
徐绍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直接答话,韩太妃本就闹心,见他不吭声,立刻抬高了声音:“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你又想替谁兜着!你是太子,不是泥瓦匠,哪里有窟窿你堵就哪里!还是说你准备告诉我是你把你父亲气成这样的?”
徐绍摇了摇头:“娘娘,非是我不想说实话,只是这事儿事关阿纹,父亲当时是被阿纹做的混账事儿给气晕的,可便是如此,父亲气晕前却还是叮嘱我,叮嘱我阿纹是我的弟弟……我想着父亲定是不想我处置阿纹的,这才犹豫。”徐绍说着说着,也是悲从中来:“若非如此,我何必替他遮遮掩掩,父亲身体原本就不好,如今被他气成这般模样,我恨他都来不及,又哪里请愿护着他?只是父亲心中挂念的唯有他跟阿康,我不想让父亲难过。”
韩太妃安安静静地徐绍说完,冷笑一声:“你父亲心里惦记的唯有他和阿康?你说这话不觉得臊的慌!他整日劳心费神操碎了心,硬生生把自己逼得要少活两年,你现在跟我说他心里唯有老二跟康儿!?”
徐绍苦笑道:“父皇对我如何好,天下人都看得见,我又如何不知?只是父皇已经对我太好太好,他早已想尽办法为我铺好了路,把该做的都做了,效果如何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可阿纹与康儿,下半辈子的好坏却系在我身上。阿纹屡教不改,这一次又闹出人命,他生性顽劣,实在需要严加管教,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
韩太妃闻听此言,脸上的表情总算不那么严肃了,她微微叹了口气:“难怪你父亲爱你,你这性子,与他当日太像了。”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昔日徐渊只有徐翰一个儿子,且爱极了他,徐翰无需争宠无需讨好,只需好好上学便好,所以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明明是要做皇帝的人,却总是还揣着那么一颗赤子之心。先帝爱他,却也害了他,但凡让徐翰吃一点苦头,他当日又何止于天真烂漫到对徐涯毫无防备的地步?今日的徐绍,与当日的徐翰,何其的像?两个做父亲全想着有困难自己扛着,尽量把个大好河山交到儿子手里……可老天哪里会让你事事如愿?徐渊突然中风,徐翰的身体则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把一切安排妥当。想要靠自己给孩子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保证,除非孩子死在自己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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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太妃简单看了一下情况之后就先跑回去换衣服了:这个状态下去,前朝的官员一定是会得到消息的,她必须到徐翰跟前帮着徐绍撑场面,这身打扮显然不合适。
徐绍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寝宫里只剩下四个宫女和三位御医。虽然韩太妃让冯太医休息,可他哪里敢真休息?虽然一旁有椅子,可他根本坐不住,每过一刻钟便要给徐翰再号一次脉,另外几个太医在徐翰床尾处齐刷刷地坐了一排,随时观察徐翰的状态
天色越来越阴沉,尽管才下午,可天色已经阴沉的宛如夜晚,而寝宫内的气氛也是十分凝重。徐绍的心情越发抑郁,太医的意思是晚上情况更危险,可是现在这天色就好像已经到了晚上了,这让徐绍有一种危险的夜晚被无限拉长的感觉。
徐绍有些不舒服,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黑豆一路小跑冲了进来,冲着徐绍跪倒:“殿下,荣司徒,司马司空他们听说宫中失火,担心陛下受惊,带了群臣前来探望!”
徐绍一愣,随即恼火地伸手拍了下床头的小几:“什么担心父皇受惊,这些人分明是得了父亲生病的消息了!”这些朝中大员得到宫里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若是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那才奇怪了!只是现在徐绍忧心忡忡,实在没兴趣伺候这帮大爷,便吩咐黑豆道:“黑豆,你去传话,就说御医正在给父皇诊治,请诸位大人先到乾名殿休息。”
黑豆并不敢大包大揽,直言道:“奴婢只怕拦不住!”
徐绍想了想,也觉得让个小宫女拦住一堆重臣的想法是扯淡,让卫兵去阻拦一品大员那也是太清奇的思路,只得无奈地摆摆手:“罢了,你去把情况简单说了,就说父皇受不得吵,你直接领他们来这边的侧殿候着吧!”
徐绍说完,只觉得颇有些心累,扭头看看徐翰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把头枕到徐翰胳膊旁的床边上,喃喃道:“父皇!父皇……”
徐绍说完,便觉得眼眶有些湿润,然后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正看到徐翰满眼不舍地看着他。徐绍惊喜交加,急忙叫道:“父皇!”
徐翰看看徐绍,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死活发不出声来,一旁的冯太医赶紧叫宫女把一直热着的药给徐翰端来,徐绍亲自扶着,先让徐翰喝了口温水,这才端了药碗慢慢喂他……
父子两个一时无言,徐翰安安静静地一口一口地喝药,可是这边喝着药,眼睛却死活不肯离开徐绍的脸,徐绍则是一边喂,一边拿手帕给徐翰擦嘴角:徐翰的情况很糟糕,似乎已经失去了部分肌肉控制能力,喝药的时候喝一半洒一半儿,这还是在徐绍十分小心的前提下。
好容易给徐翰喂完了药,徐绍正要扶徐翰躺下,外头忽然传来一片嘈杂,里头夹杂着少年变声器沙哑的嘶叫:“你们这些贱人,闪开,我要见父皇,我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拦我!”
徐绍皱起了眉头,他试图扶着徐翰躺下,想着先安顿徐翰躺下,自己再找徐纹算账,谁知道他还没等把徐翰扶着躺倒呢,门就砰地一声被撞开,徐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冲着徐翰的方向大叫道:“父皇,我就是来问你一句,我是不是你亲生儿子?你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我跟母妃关起来,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父亲么?”他这边叫了一大通,后头的小太监们才后知后觉地冲上来扯住了徐翰……
徐绍见徐纹居然还要几乎胡闹,简直是要气死了,想要发火,偏他还扶着徐翰呢,哪里敢大叫大嚷?只能强压了火气道:“阿纹,不要胡闹!你没看到父皇正病着呢么?回你的寝宫去!有什么话,等父皇好了再说!”
徐纹看到徐绍,简直恨的咬牙切齿:“你少装蒜,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希望父皇死了的吧!他死了你就是皇帝了,你当我傻么?把我骗回去关起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徐绍简直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齿道:“闭上你的嘴,立刻出去!再敢啰嗦一句,我就真让你这辈子都出不来!”
徐纹叫道:“你这个野种,你可算说出心里话了吧?我宫里的火是你让人放的吧?你巴不得我死了,你就能把太子的位置坐稳了!父皇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你是什么东西,唔,唔唔唔——”他话音未落,却已经被人死死地堵了嘴压倒在地,韩太贵妃满面寒霜地走了进来:“鲁王犯了失心疯!暂且压下去,回头叫两个太医给他看看!”
韩太妃说话的功夫,外头乌泱泱地又进来一群人,却是荣正,司马朗等人到了!这些人表情各异地看着徐纹被拖出去,然后呼啦啦冲进屋里,冲着徐翰齐齐地跪了下去。
徐绍正想与诸位大臣打招呼,却觉得自己扶着的肩膀忽然紧绷了起来,他赶紧回头,却眼睁睁地看着徐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温热的血溅到徐绍脸上了好几滴,让许绍有一种要被灼伤的错觉。徐翰艰难地伸出手指向前方:“竖子!”
然后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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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绍面无表情地站在徐翰床边,不错眼神地看着徐翰的脸。
仿若在耳边响起的炸雷生忽然暴起,大殿中的宫女太监噗通通跪倒了一片:“请太子节哀!”大臣们也纷纷跪倒:“请太子节哀!”
炸雷响过,雨水如同盆泼的一半哗啦啦地坠了下来,风雨声,隐约的雷鸣声,还有屋子里宫女太监们或抽泣或嚎啕的哭声搅在一起,乱成一团,可徐绍的耳朵里却仿若什么都听不到。
他眼里只有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他才四十二岁,可是头发已经花白,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时舒展了一点——可徐绍宁可他还是平时那样疲惫地皱着眉。
他再也不可能皱眉了。
徐绍拖着两条如同灌了铅的腿,把自己挪到徐翰的床边,然后噗通跪倒,他伸出颤抖着的手,抓起徐翰那只已经变得冰凉僵硬的手,慢慢抬起来,塞回到了薄薄的被子里去。然后又伸出手,摸向徐翰清瘦的面庞,徐绍再也忍不住,伏在被上哭了起来
他再一次地失去了父亲,就如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演出归来的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可看到的却是父母躺在太平间里的冷冰冰的尸体,他甚至没有跟他们说上一句话。
他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