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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昱素白的衣襟上开出了一朵小梅花。这朵小梅花怒而绽放,一不留神竟化成了一朵牡丹花。
花在盛开,也在凋零。
啪嗒、啪嗒。这是花瓣跌落地面的声音。
由鲜血织就的花瓣,在唐艾脚边四下蔓延。
子时三刻,东坡楼里又只剩下了萧昱一人。他默不作声地垂着头,任凭胸前花开花落,生也不像生,死也不似死。
不知过去多久,东坡楼里才又出现俩人,恭王萧承礼是一个,枯槁的老者璆鸣子是另一个。
萧承礼看了眼萧昱,并没表现得多怜悯,只是对璆鸣子道:“我的四弟还要为我办事儿,不能死。”
璆鸣子道:“伤很浅,也不在要害。有我在,他死不了。”
朝阳刺得唐艾睁不开眼睛。她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离开东坡楼的,也不知道自个儿站在大街上是要干嘛。
是早晨了,该吃东西了。唐艾木楞楞地走向一个小摊子,看着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发傻。
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她一愣神,那人已经飞快地猫到墙角下。
那个小身影躲在大斗篷下,却让唐艾觉得眼熟。她不自觉地靠近小身影,也在墙根下边一戳。
“唐……艾?!你也是来抓我回宫的么?!”小身影手上的大包子咣叽砸到地上。
“公主……殿下?”唐艾也吃惊,但更多的是讷然。
小身影就是萧擎最宠爱的馨宁公主。
馨宁惊恐地忽闪忽闪眼睛:“不对不对……你前些日子都不在京城,父皇派来捉我的人里,根本没有你。”
唐艾眼神涣散:“殿下说得对,我什么都不知道……殿下你,是从皇宫里跑出来的?”
“父皇逼我嫁人,我只能有多远逃多远!”馨宁吸溜吸溜鼻子,“唐艾,你害我弄掉了包子,我饿死了,你……你先去再买个包子给我!”
大清早赶市集的人多,小摊子开始排队。唐艾跟在人群后,就像具没魂儿的尸首,被一道高大的影子挡住视线,老半天都没反应。
“你是……小唐大人?!”影子开口说话。
唐艾听了声音,才意识到又撞见了熟人:“徐大人……”
“小唐大人,你怎么、怎么穿着女装?!”徐湛的脸没法形容颜色。
“因为她本来就是女人啊!其实当日她在昭阳宫时,我母妃就瞧出来了,”馨宁窜到俩人中间,“徐湛,你怎么现在才来!”
“唐……我……公主殿下,事不宜迟,咱们要赶紧出城了。”徐湛格楞格愣地扭头,样子比唐艾还难看。
出城的路就在眼前,馨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非要揪上唐艾不可。唐艾六神无主,一低头、一抬眼,竟已随着徐湛馨宁离京百里。
徐湛将馨宁接下马车,指着身前的一座老宅道:“殿下,这就是我祖上的宅子,以后几日,就只能请殿下在这儿屈尊了。”
“只要不嫁给那什么狗屁王子,我在哪儿呆着都成!”馨宁撇撇嘴,抛下徐湛跟唐艾俩人,自个儿跑进大门。
唐艾这才想着问问,这一大早发生的都是什么鬼。
“公主殿下私逃出宫,皇上派我在城中搜寻。公主……要我帮她。我……”徐湛有点大舌头。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唐艾幽幽摇头,“对不起,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
“我现在知道了……”徐湛眼神变了,就跟从来没认识过唐艾一般。
此后三天,唐艾徐湛馨宁仨人,互相都没说过哪怕半个字儿。这样尴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午夜。
这天夜里,徐湛回京。用不着解释,他是去复皇命的。掉不掉脑袋,就看他怎么在萧擎面前圆谎了。
大半夜的,宅子里唯二的女眷,没一个睡觉。院子里有棵桂花树,唐艾站在树下愣神,馨宁则插着手在一边瞧着。
“唐艾,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是馨宁到了这儿以后,对唐艾说的头一句话。
唐艾胸口一抽抽,脸发青。
“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儿,与我四哥有关?”馨宁眉毛一竖,步步紧逼。
唐艾心头裂开道大口子,无言以对。
“你见过我四哥,”馨宁俩眼眯起来,忽然照着唐艾就是一拳,“我四哥在哪儿?!”
只听哐当一声响,唐艾跌出三丈远。馨宁这一拳,是被她硬生生地吃下了。
馨宁依旧没停手,不等唐艾爬起来,已一把抠住唐艾的肩头:“你把我四哥怎么啦?!”
“……”唐艾一个字儿都答不出。
馨宁眼神复杂,慢悠悠地收回拳头:“我不想看见你了,你给我走!”
走……唐艾的确想走。
要不是馨宁刚刚那拳,她估摸着永远不会记起来,自个儿之前都干了什么。
唐艾再回到东坡楼前时,正是大雨滂沱。精巧的楼阁无辜被雨点敲打,唐艾站在雨里,望着黑漆漆的楼,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东坡楼里不是没人,却比没人还寂静。萧昱与徐湛就是楼里的人。
徐湛透过窗户缝向外瞧:“她来了。”
“嗯。”萧昱瘫在锦榻上,无动于衷。
徐湛又道:“她换回男装了。”
“嗯。”萧昱半死不活。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实情?”
“……”萧昱合上眼,似乎睡去了。
雨过天晴,路上来了一票人——请唐艾回六扇门的人。
这也不奇怪,其实自打唐艾踏进城门,六扇门遍布在京城大街小巷的密探,就已经知道她回来了。
大天/朝的天子萧擎,就等在六扇门的议事厅里。
六扇门上下,萧擎只见唐艾一人。
“刘大人,这儿没咱俩的事儿,咱们都出去候着吧。”蔡公公拽着刘和豫退出好老远。
刘和豫抹抹汗,肥脸写着不情不愿。又过了好么些时日,他脑袋上的毛终于掉光了。
唐艾还是第一次瞧清楚圣上的长相,看了第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
萧擎统共就对唐艾说了三句话。
一:馨宁本该两日后出嫁,可惜她失踪了。
二:蒙古王子在丰州迎亲,同时带来了十万精骑。
三:你唐艾女扮男装混入公门,朕可以既往不咎。
唐艾明白了,馨宁不嫁,圣上就得找个代替品出来,她唐艾就此中了头彩。蒙古军队虎视眈眈,天知道会闹出多大水花来,她到丰州去,就是去做圣上的眼线。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她作为离着蒙古王子最近的人,能发挥什么作用就得发挥什么作用。
“臣……领旨谢恩。”唐艾五味杂陈,不得不随着圣驾回宫。
刘和豫恭送圣上,表情却比较奇特。等到萧擎走远,他也挪腾着胖胖的身躯,悄悄挤出了六扇门的偏门,倒也没去什么特稀奇的地方,就是巧合地转到了东坡楼。
东坡楼从里边打开道小缝,缝里瓢出一张小纸条。刘和豫抓着小纸条,脸上洋溢起罕见的喜悦,又吭哧吭哧地朝着城外去,每走一步,身上的肉都要颤上两颤。
璆鸣子将门掩好,转身走到萧承礼旁边,还是那张晦暗的死人脸。刚才的小纸条,就是被他扔到门外的。
萧承礼讳莫如深地看看萧昱:“知道刚刚是谁来了么?”
“……刘和豫,”萧昱的声音像蚊子,好像连睁眼都没力气,“我猜得对么……”
“对。”萧承礼眉毛一紧,显然是意外。
萧昱:“我想去看看他。”
萧承礼:“现在?”
萧昱:“徐湛跟我一起去,他不会让我有事儿。”
萧承礼撇嘴:“哼,那就随便你吧。”
半刻未过,萧昱跟徐湛已走在宣武门大街上。这话说得不太准确,实际上走着的人只有徐湛,萧昱则坐在轮椅上,被徐湛推着。
几十丈开外,刘和豫肥硕的身躯正在缓慢移动。
萧昱如今的这幅身姿,在人群中是极为显眼的。但刘和豫只顾着冲前走,对身后边的人和事儿是一概不搭理。
徐湛俩眼死盯着刘和豫的背影,萧昱却东瞟瞟西瞧瞧,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份《皇朝时报》。
公主大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一期的报纸更是大肆渲染了一番。当然,除此之外,报纸头版上也还有另外一件不怎么美好的事儿。
事件地点在南海,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海上有条瞧不见的线,千年以来,线的这边默认是九州大地,那边则分布着诸多部落。这些部落的居民长得比较原始,也都还没怎么开化,这条新闻说的就是,某部落胆儿肥得上天,居然声称天/朝的岛屿是他们的。
如此看来,大天/朝表面上风调雨顺,实际内忧外患一个不少。
“猴子们也开始叫嚣了……”萧昱低声沉吟,“天/朝是很大,可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刘和豫绕进一条小胡同,转眼没了影。这胡同阴阴冷冷,宽度竟不足以让轮椅通过,住的估计都是些下九流的货色。
“刘和豫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徐湛冲萧昱皱眉,“我跟进去瞧瞧,你就别进去了。”
“来都来了,哪儿有不去的道理……”萧昱音色低糜,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身型摆了两摆。
徐湛急眼:“你根本走不了路!”
“谁说我不行……”萧昱摩挲着墙檐,挨进尽头的小门。
门后面是个小院子,屋里边跑出来一男一女。女的年纪跟刘和豫差不多大,一脑袋叮呤咣啷的饰品,富态;男的则是个愣头小子,撑死十七八,身材比刘和豫还要多出来一圈。
瞧模样,这大概是一对儿母子。
刘和豫忽然就哭了,鼻涕眼泪一块流:“这些日子,委屈你们娘俩儿了。儿砸,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母子俩人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爹”,比着谁声大:“我们没事儿,就是……吃得不太好。”
“人没事儿就好、人没事儿就好。”刘和豫稀里哗啦。
三个白胖子,搂在一起流油,画面不要太美好。再者,这一家三口光顾嚎自个儿的,萧昱跟徐湛歪在一边看了好久,才被刘和豫发现。
萧昱或许不好认,可徐湛必须一认一个准。
刘和豫一惊,变着法儿想逃,走不行就用滚的。
徐湛什么人,刘和豫逃哪儿堵哪儿。毫不夸张地说,小院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徐湛。
“刘大人别慌,我跟你也见过面的。我们到这儿来,只是想要跟您聊两句。就两句。”萧昱慢悠悠踱到院内。
刘和豫笨拙地挡在老婆儿子身前,一脸无措:“你……你跟小唐到过六扇门!”
萧昱有气无力地一笑:“刘大人,恭王是什么时候搭上您这条内线的?在您那次大难不死之后?”
刘和豫:“……”
“两句话,说完了。”萧昱勾勾嘴角,意味深长,拿徐湛当了拐棍往外走,彻底把刘和豫晾在一边了。
“你刚刚问的话是什么意思?”徐湛扶萧昱坐回轮椅。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三哥总是能对老头子的动向了如指掌,是因为六扇门里有他的人吧。那个人,不就是刘和豫么……”萧昱的音色力不从心,“三哥真是没有一点创意,当初拿贞熙要挟李敏智,转过头来就拿刘和豫的老婆儿子要挟刘和豫,都是套路……”
徐湛推起轮椅,没走几步却突地停下,警觉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萧昱半睁半闭着眼,眼尾漫上浅淡的涩意:“是那两个小兔崽子。”
墙根转角,不大不小露出来两个小脑袋,“呜哇哇”地跑到萧昱身边,鼻涕眼泪一大把:“公子,我们、我们总算找着你啦!”
萧昱徐徐合目:“难为了你们,边走边说吧。”
俩小不点从徐湛手里推过轮椅,眼泪没干又掩不住喜悦:“公子,我们见过兰雅姐姐了,她说她要离开一段日子。”
萧昱:“去哪儿?”
俩小崽子摇头:“她只说她要去找一味药材。”
萧昱:“是么……那你们也随她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