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兄妹各怀心思,正在思绪之中沉浸,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敲锣声,惊得红颜差点将酒杯里的酒撒到自己的衣裳上。
周鹤林见红颜一张粉面含惊带吓,十分心疼,心中绕起前所未有的百指柔情。但红颜毕竟是大家闺秀,身边还有代忠在场,此刻又穿着男装,他也不好行事,只得笑道:“莫慌,只是好戏要开锣了,提醒各位看官罢了。”
代忠听见有好歌舞看,来了兴致,脸上的笑容将他愈发衬托得容光焕发:“把那两个小子也叫进来看吧,平日里跟着我们跑东跑西,是个劳碌命,这会子赏他们看会儿美人。”
周鹤林一愣。
他倒是不觉得小厮替自己做事有什么不对,还需要主子特地去嘉奖他。这个任代忠为人倒是和善。
红颜微微皱眉。
她不太欣赏哥哥这种仁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了。凭她这么彪悍刚强,有时还要吃亏,何况是哥哥?
红颜不禁暗叹。
任家到底对哥哥这个嫡长子过于青睐,他的成长环境太顺利了,有什么奸邪险恶,任家之前都主动替他去承担下来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红颜揉揉太阳穴。
凭她多年的看人经验,王、丹或许值得周鹤林这么奖励他,但是荣璟绝对不值得。荣璟这个人,看起来忠厚老实,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反而王、丹,看起来狗腿得很,但他的眼睛很干净,笑容也很随性,根本不像是特别巴着上级的人——他对于主人的这些讨巧的行为,只能说,要么,是周家调教下人很有一套;要么,就是他的服务心特别强,对每个主人和主人的客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代忠发话,红颜自然不敢反驳,只是默默在心里盘算着回去要跟娘商量一下如何劝哥哥提高对人的防备之心、自己也多一分算计。
而周鹤林更不敢让代忠不高兴,急忙就唤两个小子进来,挤在一起坐了,喝着酒吃着干果看戏。
整个澜华轩鸦雀无声,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古知梅的出场。
不多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编钟敲击声,紧接着,古琴的声音响了起来,曲调低沉抑郁,仿佛在隐隐责备着什么。
红颜一下子被吸引了去。她仿佛看见在闽南时的章氏,夜夜在灯下背对着她哭泣,哀叹自己可悲的婚姻。
悬垂在中间的白绫突然收缩上去!红颜瞪大眼睛看,身体不由得前倾,急着看接下来的进展。白绫又缓缓回落,但这回,白绫上有一红衣女子单手把住白绫,凹着敦煌壁画上飞天的造型,随着降落的白绫,面带笑容,缓缓降落。
红颜含笑。
虽然远远地看不清楚,但单凭这婥约风姿和十足的巾帼英气,古知梅在台上也一定是出色的。
红颜没有发现,代忠似乎看得也比以前看舞蹈更加认真,甚至于,眼神里竟然有了一抹痴。
古知梅下降了一半,身体突然一荡,旋即拉着白绫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惊呼和鼓掌。古知梅转了几圈,突然松手,在场之人无不尖叫,为她捏了一把汗。然而,古知梅并没有摔落跌倒,反而稳稳地落在事先准备好的鼓面上,金鸡独立。鼓由于重力原因,自动下沉,触碰到底下的白布,白布也被压下,点到了池中的墨。古知梅一扬手,撒出无数金粉,再一展臂,双手已经各持有一把剑。古知梅嘴角一翘,深沉的眼角勾起一丝成熟婉约的妩媚。她不多耽搁,纵身一跃,跳到另一面鼓上,行云流水舞出一套剑法。
代忠点点头。
古知梅善舞剑果然名不虚传。
古知梅旋转、跳跃,从一面鼓转到另一面鼓,手里舞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待她重新回到最初的那面鼓时,剑已经快到看不清,只教人觉得古知梅手里开了无数朵铁花,绚烂无比。一舞毕,古知梅又抓住白绫,以天花板为中心,连同白绫一起围着舞台打转、缓缓地升上天空。此时的古知梅,摆着头朝地面的姿势,仿若刚才是下凡,而如今要回去了,依依不舍。
待古知梅完全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热烈地爆发出来。
红颜不禁也拍手叫好:“好!花魁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周鹤林见红颜喜欢,自己不知为何也欢喜起来,原本便亮的眼眸更加璀璨:“绝的还在后面呢。”
红颜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个男孩子的眼睛,很有吸引力,一不小心,就能沦陷;尤其是他笑着看着人的时候,一种深情款款、柔情似水、无限旖旎和暧昧便扑面而来,没有一定的定力是无法抗拒的。
代忠听了周鹤林的话,便将脑袋往窗户外面探,马上便探出半个身子去了。
红颜连忙叫道:“阿璟,快把大哥拉回来,这样子掉下去怎么办?!”
代忠听见,不等荣璟拉,自己坐回来,笑道:“我这个做大哥的,反而让小辈担心了。”
红颜娇嗔地瞪了代忠一眼,让周鹤林看得心里痒痒——红颜不依不饶:“知道还做。”
代忠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享受美人妹妹的关怀:“这不是一时好奇嘛,你看底下,古娘子似乎还画了画儿呢。”
红颜的好奇心也给勾了起来,急忙投眼去看,只见两个男仆立起一块白绫,上面竟是一株苍劲的老梅树,枝干遒劲有力,甚有粗犷之美。
代忠道:“若是能添上梅花,定是佳作。”
红颜反驳道:“我看不然。这光秃秃的树杈子倒是有自己的美感。幼年时曾听大姨夫说过,西辽那里荒漠连绵,远远看见圆圆的落日架在枯树之间,配着散落人家的炊烟,才体会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
红颜垂下睫羽,声音有些低落:“那是一种壮阔,也是人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
周鹤林满眼惊讶。
他一直以为闺阁女子就是天天算计后院那些鸡飞狗跳地事情,外加想着怎么谋划自己的婚事和子女婚事的,就像他自小相识的某个闺秀一样,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行事风流不羁,言谈爽利还颇有见解的女子。
他原本想像之前对其她女子一样,和红颜玩几个月才子佳人的思念戏码,这会子倒是真的起了兴趣,想深入了解一下。简单来说,放荡不羁的周大少爷,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子,动了心。
底下突然又是一阵吵嚷,周鹤林一笑:“老戏码了,让世子爷作画去呢。咱们下去看看,顺便猜猜世子爷今年要提什么词?”
代忠脸上写满了“不愿意”三个字,他将手拢在袖子里,斜靠在椅背上,道:“我不去,底下人多,我怕热。”
红颜无语。
你又不是身体娇弱的人,看你就知道活蹦乱跳、孔武有力的,你还拿这个当借口,太明显的不给面子了。
红颜只好开口:“哥,我想看。”
代忠一听,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当即就爬了起来。
自家妹子有兴趣,他这个当哥哥能不陪着?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挤了她怎么办?
周鹤林暗自好笑:“这个任代忠倒是听妹妹的话,没得让人好笑。可惜怕小娘子面皮薄,不能戳破来嘲笑,否则就能看见平时为人张狂清高的任代忠脸红无措的样子,倒也是平生一大乐事!”
三人由王、丹和荣璟护着,来到楼下,可巧沂王世子宋璨已经提笔挥毫、画好了几朵红梅。红颜在画作展示到她面前的时候踮脚看了看,嘴角就下弯了。
画工着实一般般啊,比她那爱附庸风雅的爹还不如呢。不是说宋氏皇族在琴棋书画方面无人能及、甚至前朝末代二帝皆是花鸟高手,怎么这世子却······
不可同人而语啊。
红颜挑挑眉。
世子爷是画得一般,可是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指望着世子能多看他一眼、以谋求富贵?纷纷都赞叹世子画得好看,有的开始吟诗作对、歌颂着世子。
代忠翻了一个白眼。
他就知道。最烦这些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了,一个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没得让人恶心!明明不是出身苦寒、缺衣少食,却一个个拼了命想夺得多一点财富权势、再多一点荣华名声,也不怕自己身子小安不下抢来的大佛头!
代忠拉了拉红颜和周鹤林的衣角,想趁机溜走,可惜,正好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念想:“某斗胆请问世子:此画题名为何?”
宋璨微微一笑,显得有些腼腆:“古娘子命途多舛,风骨却傲,从这不屈老梅可见一斑。前人曾有人曰:‘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今日高朋满座,想必也是和在下一般,为着这梅的高洁傲气而来。”
宋璨执了笔,沾了墨,提笔在画上写下:“为有暗香来。”几字。
众人纷纷鼓掌。
代忠的白眼翻得愈发漂亮。
真是毫无水准和乐趣······真正的雅聚,是众人写诗众人评,推出最好的放出来供大家品,这种趋炎附势的会晤,他不爱来。
红颜倒是露出几分笑。
宋璨的书法倒是不错,瘦金体写的很有风度,倒是符合他翩翩君子的形象。
红颜正笑着,突然感觉到某个方向好像有人在用目光化为的刀子刮她的脸,她望去,原来是长着一张倾城脸、冷冷冰冰注视着她的林凤卫。几年不见,这小郎君长开了,也更加讨厌了。
红颜别过脸去。
不得不说,林凤卫真有姿色当男宠。他的美不是那种油头粉面的好看,是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妖娆,一袭白衣站在那里,即使满心想着报复一个女人,还是会让人觉得他出淤泥而不染。
红颜下意识想去依靠自己的哥哥,但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她急忙回头去,只见她家大哥甩着袖子,竟然拐了一个弯儿,消失在某个拐角了!
红颜欲哭无泪。
她这个大哥怎么这么自命清高啊,半点忍不了这种世俗场面。先不说把妹妹一个人扔在这里对不对,单说澜华轩这么大,他要是迷路了在里面冲撞了谁怎么办!
红颜急忙骂荣璟:“阿璟你是在做什么?大少爷都跑不见了你还在发呆!还不快去那里寻!”
荣璟这才回过神儿来,急忙忙朝代忠消失的地方去了。
红颜急得不得了。
她倒不是自己没有安全感,只是担心代忠。这个人个性太冲动,任家初来临安,又太过惹眼,万一搞出什么事情来,那可怎么办呢?
红颜急忙向周鹤林求助:“周公子,麻烦你陪我去那里找我哥哥。”
周鹤林有美女央求,自然满口答应:“莫慌,任兄不会有事。你且随我来。”
红颜胡乱点点头,跟着周鹤林便走。
红颜没看见,林凤卫也悄悄退了场。而被围在人群之中的宋璨对于几人的离席,虽然没有理会,眼中却是闪过一抹隐隐的光芒。
为有暗香来。是招贤还是求提携,自在人心。但这“暗香”,如若是早就被相中的人呢?
宋璨撒了一张网,但他不是什么鱼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