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满脸的不信任让林凤卫原本已经冰山消融的脸瞬间又冻回去、并又加厚一层。红颜自恃见过世面,不是那等男人一发威就腿软的女子,但看见凤卫这般死臭的面孔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连忙起身,狗腿地笑着:“既然林公子考虑周到,但去无妨。”
天知道她面对凤卫那张可以置人于死地的脸多想活着!
凤卫见红颜一脸献媚的笑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转身抬脚便走。红颜急忙在后头疾步跟着。一路跟红颜一路在心里又把凤卫问候了几千遍。
莫非这人便不知女子脚力有限、需要等吗?难怪十六七岁了还未曾传出桃色绯闻,反而传出一堆男色纠纷。这分明是活该嘛!像她哥哥就知道心疼女孩子,府里年轻丫头没有不想和代忠说话的。
凤卫一路悠哉悠哉地走,丝毫不担心红颜会跟丢,等凤卫终于停下之时,红颜远远看见,又小跑几步,才来到他身边,微张小口气喘吁吁。
红颜睨了他一眼,肺差点没气出来:明明同时走了这么多路,凭什么她累得如同犁了十亩地,他清清爽爽飘飘欲仙?
凤卫抬手招来一艘等待多时的精致小画舫,首先登了进去,也不管红颜是否害羞或者是否想进去。红颜无奈只得随入。待红颜入了里头,发现这画舫虽小,布置却十分温馨雅致,半点不让人觉得狎昵或是冷清。红颜自在绣着牡丹的红绒垫子上坐下,看着凤卫熟稔地用麻布包着一罐红泥罐子的小酒来,给她的红泥杯中注满。
红颜凑近嗅了嗅,不禁一喜:“好香!”
凤卫的脸不曾动弹半分,只将眼神下移,很是嫌弃:“前岁的桂花酿,埋在桂花树根子底下的。”
红颜撅嘴。
说的好像自己闻不出来似的,还得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来解释,好大派头!
林凤卫拿着铜匙拨弄着香炉,一股贡菊的淡香萦绕在船舱。
“你竟有这个?我遍访各处都寻不来,”红颜很是惊喜,“你不是喜欢浓香、怎么点起它?”
凤卫垂下眼睑,依旧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语气却显得拘谨:“暗地里听小厮提过你喜欢贡菊的气味,所以把经年囤的全部拿出来做这个了。”
红颜一愣。
所以他这是故意讨好她?
凤卫眼神有些游移,他立马红着耳朵补充了一句:“反正堆着无用也是烂了,不如物尽其用。”
红颜撇撇嘴。
这个人,总是这样。说点好听的会死吗?非得这般气人。明明是讨她欢心,非要说得自己施舍了。
红颜飞了几把眼刀过去。
削你!让你不说好话!
凤卫见红颜在灯下含嗔带怒,心里一虚,僵硬地将头扭过去,抱了琵琶来调弦。
红颜见他手法纯熟,便问:“你竟会这个?”
凤卫看也不看她,口气很敷衍:“故人最爱临窗一曲诉衷肠。”
凤卫睫羽的阴影在眼下氤氲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哀伤、尽管极力掩饰还是倾泻了出来。
红颜微怔。
这个故人······
凤卫突然转头看她,眼里清明一片,仿若刚刚那个抱着琵琶睹物思人的不是他一般:“你擅笛?”
红颜羞涩地一笑:“说不上擅,只是会瞎吹几曲、给娘拿到夫人之中说说,也不至于让给其他家的嘲笑了去。”
凤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抚着琴弦:“可会《念奴娇》?”
红颜问:“可是苏学士的‘大江东去’?”
凤卫点点头:“正是。”
红颜笑道:“你算是问对人了。哥哥最爱此曲,在闽南时几乎日日要我吹笛伴奏,他自己曲着手指敲着桌子和唱呢!”
“如此甚好,”凤卫应道——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支外形犹如一株生机勃勃的翠竹的玉笛递给红颜,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泛起点点水花,宛如墨色的夜空中忽然有星星眨了眼睛,“盛唐白居易曾夜听琵琶曲,恰巧也是枫叶荻花秋瑟瑟之季,你我何不于湖上合奏一曲聊以寄情?”
红颜原本不爱在他人面前卖弄,但实在无法拒绝凤卫有了生气的眼睛,意识尚未反应过来便接了玉笛,放在唇边。
凤卫一笑,很谦和的样子,单纯地高兴有人和他合奏此曲。
红颜见他放松,自己也没了顾忌。自从入京以来,诸事繁多,此次有机会能用这么好的笛子吹曲,不知下一次又是何时呢!红颜索性便手指上下翻飞,开始了吹奏。凤卫等她吹了一小段,才拨弄琴弦,轻轻应和上。一时间,峥嵘之声便让湖面上所有画舫上的袅袅丝竹消了音,满湖之人皆侧耳倾听这无名小舟传出的铿锵之音:笛声清越,自有一股自由与不羁;琵琶虽为应和,但也丝毫不弱,既是追随也是守候更兼自己亦有一股超然。
代忠在澜华轩顶楼上望着满湖船只,捧着酒盏来到阑干边,曲起手指在阑干上轻轻敲击,张口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其腔虽不甚好听,但胜在抑扬顿挫、感情真挚,倒也应景。
宋璨展开扇子挡住笑得弯成一定弧度的嘴,道:“大公子忠肝义胆。”
代兴笑道:“我这个哥哥,平日爹娘不知打了多少下让他留心诗书好博取功名,他偏看重武艺,一心想着收复燕云十六州,再现当年岳将军雄风。”
古知梅端着白瓷酒瓶,眉宇间流露出担忧。
他想要上战场?危险至极啊!这么个娇滴滴的公子哥,纵然本事傍身,可到底未经世面,吕朕和燨丘皆是蛮夷,凶残无比,他若是去了,有个闪失可怎么好呢?
一曲罢,代忠哈哈大笑,仰头饮尽盏中酒,对着湖中抱拳:“多谢赠曲!”
宋璨的笑意愈发深。
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能白白送给太子用呢?得想办法把他藏起来。
宋璨眸中精光一闪。
有了。
古知梅望着代忠。
若当年在金陵先遇见他,该有多好?这样的一个人,把阑干拍遍,却无人领会应和他的意境,真是孤单。倘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常伴左右,必红巾翠袖,陪他灯下剪烛。
小画舫中,红颜听得代忠呐喊之声,不禁咂舌。
她当谁这么爱这曲子又唱的这么难听呢,原来是哥哥。也难怪,本朝偏安临安以来,一直以腐糜的丝竹之音为主,好掩盖国弱之痛,哪还听得见壮阔之歌?也只有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哥哥才敢逆流而上了。
凤卫趁她分神,夺回笛子又不知藏去哪里,将琵琶堪堪往船壁上一挂,抬手、用微凉的指尖点点红颜的唇:“可麻?”
红颜忙往后退,低头不语。被他触碰过之处仿佛起了火,烧得她心慌。
凤卫缓缓收回手,眼里充满尴尬,他转手挑起窗上的帘子,看着无边苍穹:“月如钩。”
红颜凑脸过去,笑道:“人人都爱圆月,我偏不。我独爱钩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日圆了明日便要缺,缺的时日总比圆的时候多。若贪图此刻之圆,明日看见缺的便长吁短叹;若是日日望着钩月都欣喜,看见圆月便更喜,每日煎熬也不必愁苦。”
凤卫一声嗤笑:“你过得逍遥自在,还说出这番学问来,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家好大的委屈。天下不幸之人多了去,你还过得比他们好上许多倍,何苦在此为赋新词强说愁?若你真的了悟,郊外的静月庵主持可不是你?”
红颜气得差点冒烟。
这人真真是招人厌,上回她骂世人假清高,周鹤林还捧场呢。这回她好好说自己的想法,反而被人说无病呻吟,可不气死她!
红颜这时气得要死,在很多年以后却明白了凤卫当时说这话的心境。凤卫当年过得那般凄凉,连拉他的人都没有,他还是站了起来,不怨不怒,只想安静地完成“活下去”的嘱托,而成日为家里那点鸡毛蒜皮小事叽歪的自己却在他面前讲惨,简直笑话。
红颜对着他的耳朵喊:“你这人好讨厌!这番来下次不必再递帖子与我,我不看的!”
凤卫眉头一皱,转头便吼:“你敢?!”
红颜来不及躲闪,差之毫厘便吻上凤卫的唇瓣,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惊天,当即愣在那里面如金纸。凤卫也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撂了窗帘,擒住红颜的下巴,脸往前一送,便含住红颜的唇。
红颜想退,脸却被凤卫固定住,动弹不得。红颜欲哭无泪,凤卫却放开了她,瞪着懵懵的双眼问:“之后该如何行事?”
噗!
红颜差点笑岔气。
他居然不会!
红颜捂着肚子:“别告诉我你从未看过禁书杂书、不谙世事?”
凤卫愤怒地一甩袖子,背对她,不让她看见满脸泄露事实的粉红:“胡说!我看过的《春宫图》比你吃的盐还多!”
红颜拿手掩嘴偷笑。
你就编!我不戳穿你。
凤卫一肚子懊恼。
分明是想占便宜,怎么感觉自己才是被调戏的那个?嗯,还是得回去修炼修炼,下回再找补回来!
明月高升,众生瞻仰。喧嚣的西湖渐渐归于平静,蕴含着新暴风雨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