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摇橹船渐渐接近码头又见太阳逐渐西沉,王一诚想到苏永年此时孤身一人,肯定没有住处,便想邀他同去外祖母家住上几日,与自己作伴。
徽州李氏虽不是有名的大氏族,但在徽州也算是数一等的,是徽商中出了名的大商户,各行各业都有涉及。族中生意打理的颇好,说是万贯家私也毫不为过。西陵镇有一半的良田都是李家私产,那房屋田舍何其之多?还怕多住苏永年一个?故而道:“时候也不早了,苏兄弟在西陵可有落脚的地方?后日才是清明,不如跟我到我娘舅家歇息几日。”
又道:“我娘舅交游甚广,最是好客,在徽州府是出了名的。我外祖母吃斋念佛,清明后一日就是她六十大寿,跟我同去,必不会亏待你。”
苏永年沉默很长时间后,疑问道:“贵高堂是徽州李氏人?”
王一诚欣然答道:“是也,苏兄弟听过?”
苏永年回想起七年前的一些旧事,神情微异。
果然,说什么偶然感怀都是在自欺欺人。
“只是听说徽州李氏就在这西陵镇上,是徽州有名的大氏族。七年前李氏的家主也是六十大寿,宴请了全徽州府及周边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时候我恰好在西陵,呵呵,真是盛况空前。”苏永年阴沉说道。
真真是恰到好处,每次都能被苏永年赶上李家的寿宴,还都是六十大寿。这些有钱人真是喜欢作怪啊。
苏永年的娘亲原也是个“有钱人”,只可惜爹不疼,娘不爱。一边是深宅大院里的锦帽貂裘,推杯换盏的父母;一边是屋外隆冬数九里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女儿,真一幅鲜明的的对比。
从此那些所谓的亲人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路人,甚至算得上仇人,在苏永年心里,是因为他们的冷漠无情熄灭了娘亲心中最后的微弱烛火……是他们剥夺了无依无靠的娘亲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希望。
王一诚只以为他夸赞李家,觉得高兴,毕竟是母亲的本家,对苏永年笑道:“没想到连苏兄弟都知道此事?想当年我还小,死活求着父亲让我来徽州玩,我父亲就是不让。哎,错过了一场盛宴呐,只可惜我几年前外公过世了……”
原来死了一个,真是报应不爽,苏永年如是想道。
“苏兄弟此次同去否?”
苏永年摇了摇头冷冷道:“阿伯还有些事嘱咐我做,便不奉陪了。你在李府等上几日,说不定又是一场七年前一样的盛宴,可以让你见识小时候没见到的徽州富绅的‘风采’。”
苏永年也没想到旅途中偶然碰到的人竟然和李家有些关系,难免没有之前那样热络,话语中也有些讽刺的意味。
王一诚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永年一知道他是李家的亲戚后就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知晓他没有要同去的意思,也就不好继续强求,更何况人家有事要做,不好再出言相劝,便说道:“那就随你,若是有闲暇时尽管来李府找我玩,我必定好好接待你。”
苏永年不置可否。
……
……
艄公在码头边找到一空处,将船停稳。
“两位公子,地方到了。”
艄公先行下了船将绳子捆在码头旁的木桩上。又对王、苏二人道:“既已将两位公子送上了岸,那我也就在此停留一晚,明日一早给我那家里的小孙女带点徽州的时兴物和糕点,让她也高兴高兴。哈哈”
老艄公一脸慈祥,想着小孙女收到礼物的样子自己也乐呵呵的笑。
“多谢老船家了。”苏王二人揖了一礼。
两人拜别了艄公就各自撑开油纸伞,下了篷船朝码头外走去。
……
……
“少爷,少爷!”
这时候从街道对面行人中冲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朝着这边跑过来,对王一诚大喊:“少爷,你终于到了。”
王一诚抬头一望,原来是自己的伴读童小安。
“小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王一诚欣喜问道。
“少爷,管家公叫我在此处候你。你几日未来,管家公还以为你赶不到了呢,我这几日都在这地方,候不到你管家公就让我别回去了……”小安答道,话语中还带着委屈。
前些天王一诚带着管家和童小安及十数个家丁从苏州府往西陵来,只是时间充裕,半路上王一诚心血来潮留下书信,独自一人改道从庐州绕道安庆而来,沿途欣赏清明时节各地风情美景,好不快活自在。
王一诚哈哈笑道:“我这不是到了吗。”看了眼身旁的苏永年又道:“苏兄弟,来,这是我兄弟小安。”又对小安道:“这是我刚结识的朋友。以后可要对苏公子客气点。”
童小安不好意思道:“少爷你又这么说了,我只是您的伴读,哪敢当您兄弟啊,被人听见不得打死我。”
“我看谁敢打你,我替你打回去。”王一诚霸气回护道。
王一诚总是不满小安不把自己当兄弟,从小都一起长大的,怎么能不算是兄弟呢?又叫了声苏永年:“苏兄弟?”
“嗯?”
“这几日我都在西陵,若是有事尽管找我,找不到我找小安也行。只需让门口家丁通报一声就可。”
又怕苏永年找不到李府在哪,说道:“李府在西陵镇西郊的……”
“西郊的武亭湖旁,我知道。”苏永年打断了王一诚的话,对于苏永年来说那是一个哪怕只看了一眼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你怎么……算了。”王一诚诧异于苏永年为什么知道李府坐落在武亭湖旁,又想李府是西陵镇独一份的深宅大院,既听过徽州李家,要知晓李府位置应该也不是难事,便释然了。
“那,既如此。我便先和小安回李府了,外祖母和老管家还在等我。怕他们等着急了,哈哈。”又道:“记得来寻我玩耍。”
“好。”苏永年敷衍答道。
王一诚也听出他话语中的态度,估计是不会来李家找自己,难免有些惋惜,只好拱手道别。
“后会有期!”
“嗯。”
苏永年其实并不讨厌王一诚,只觉得他虽然说话太过场面,但还是个待人真诚的家伙,没有染上那些有钱人身上的铜臭,其实算一个能够真心相交的朋友,只可惜和李家做了亲戚。
王一诚告别苏永年后带着小安驾着马车,直奔西郊去了。一路上拿着木黄莺儿端看,一会呵呵笑,一会大叫一声:“此物妙啊!若这礼物送给外祖母定然压其他人一头。哈哈……”
小安心想:一诚少爷是不是疯了?怎么尽说些胡话。
……
……
清明三月前后,淅淅沥沥的清凉小雨对于一些人来说总是特别的,夹杂着些许思念,如细雨一般,连绵不止。
城中河两岸都是青石小道,青石小道旁青瓦白墙边有数条小街,街道交错。一些小商贩就在此处摆摊,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小孩的玩具,时兴的糕点,还有卖首饰的,卖脂粉的,还有卖菜的,卖烤红薯的,应有尽有;街道旁朝河的都是些店铺:茶馆,酒楼,赌场,当铺,染坊还有裁缝铺,铁匠铺子。
铁匠铺炉子里的火像是街巷长明的灯,生生不息,把人脸照的通红。从旁边经过时觉着傍晚的凉意没有了丝毫,走过后便觉得愈发的冷了。
西陵镇商户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从事同种行业的铺子一般不在一条街上做生意,防止大家伤了和气,大多都隔了一两条街,所以也向来没有什么商户间的纠纷。
但凡事总有例外,这条街上此时就正有两个商户在争吵,却也没什么人去管他们,周遭的人早已习惯他们突如其然地无端吵闹,只是大家都哭笑不得。
他们向来是喜欢吵的,因为两家相离很近。李大娘家开着一家喜事铺,专为成亲的女儿家做嫁衣冠帔,锦帐红烛的。而隔壁的隔壁孙叔原不是本地人,年轻时在这边做木工学徒,后来年长了就在这定了居,攒了点钱开了间棺材铺,给故去的人做棺椁。
两家肯定是要争吵的,不仅是争,而且是年年争,日日争,时时争。可就是谁也不愿搬到其他街上去,两家就一直这么耗着。
兴许是吵出些感情来了,邻居们都这么想道。
在这两家中间,有间棋社,名叫知行棋社,近些年在徽州府周近大有名气。门口也比邻里的店铺雅气许多,左右一对红柱青瓦的抱柱瓦联:
上联是“乐而不得哀而不伤”
下联是“安而不泰存而不骄”
门额上一块牌匾,上书“知而后行”
此时李大娘和孙叔正在这块牌匾下吵架。
世间男女吵架大多都是这个样子:一个非要讲“道理”给你听,一个就偏偏不和你讲“道理”。双方最终都会争执不下,不分胜负,这时候总得需要一个人先认输,一般来说这个往往都是讲“道理”的那个。
讲“道理”那个大多会说:“我不和你说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然后就会引发新一轮的战争。
与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
煞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