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战罢,当程汝亮小憩半晌后重新回到雪芽茶亭时,许韶台已经坐在那等候。
“你来得晚了,这棋我都看半天了。”许韶台指着石桌棋枰上摆着的上次他和程汝亮尚未结束的棋局,梁园茶楼的人已经按照拾花馆送来的棋谱依样摆好,分毫不差。
“反正棋谱也在你那儿,还不知道你看了多少遍呢。”程汝亮慢慢地落了座,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带着半分笑意,半分揶揄地说道。
许韶台悻悻然,因为他确实已经将这局棋谱看过很多遍了,甚至他连接下来程汝亮在什么地方落子,落子之后又是什么局面都一一想过,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是一局未完成的棋局,情理之内。
许韶台摇了摇手中的竹青扇,不管在什么时候这把扇子都会被他随身带着,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使他那翩翩玉公子的形象不完整。
“呵呵,笨鸟先飞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你一个大名鼎鼎的弈派领袖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儿都斤斤计较吧?”许韶台朗声道。
程汝亮紧了紧身上的薄氅,笑容可掬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连半个子都不肯相让的,如今倒说我斤斤计较了。”
“我不陪你费这许多口舌,唉,你原先也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如今成了这般模样,真不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许韶台一边打开棋奁的盖子一边唏嘘地说道,如同在闲聊家常一般。
程汝亮也如是打开了盖子,从中取出一颗白子,捻在指尖,慢悠悠地说道:“那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前的一个小黑鬼如今却要当什么翩翩玉公子。”
程汝亮一手白棋在左上挂角,不声不响,棋局就这么开始了。
裁判老棋手微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时,许韶台也落了一子,老棋手回了回神,旋即立即提笔蘸了浓墨,在第一张纸笺上写下:白棋第三十三手,上三五。
然后又取出一张纸笺,写着:黑棋第二十四手,上七四。
茶亭外等候的小厮中立马飞奔进来两个,稳稳当当地分别接过纸笺后,一前一后的出发了,而老棋手又马上将这两手棋记在了棋谱上。
棋枰上仍是当时程汝亮与许韶台封盘时所留下的局势:
到第三十二手棋为止,程汝亮的白棋扩张了外势,而许韶台黑棋取得了实地,黑棋在局部上完全不落后于白棋,但从全局来看,白棋左面右面的外势配合极佳,此时应是白棋握有些许优势。
不敢说这些优势微不足道,毕竟对于一个一流的棋手来说,很多时候胜势都是又小小的优势累积出来的,不过许韶台既然敢提出来要继续下完这一盘棋,自是有他的底气在的。
此时白棋挂角后,在左上角形成了白子多于黑子的作战局面,白棋占据主动。左上一带黑棋难以着手,很难找出黑棋此时的最佳应对。
但是如许韶台所说一样,笨鸟先飞,在之前这些情况便已在他的考虑之中,所以他也不显慌乱,在上七四应了一手。
“听大哥二哥说易老头又收了个徒弟?难得啊,他可是连我也看不上眼的。”许韶台一边沉着冷静的应对棋枰上的局势,一边若无其事地和程汝亮交谈。
程汝亮微微一笑,又在棋枰上落了一子,同样很是平静地回答道:“先生他不收你自然是不想夺许老先生所爱,哪里敢看不上你许公子。”
“有能让易老头敢不正眼瞧一下的人吗?我怕是没有这个福气,连我老爹求他批注本棋书都拖了这么些年。”许韶台带着些埋怨的语气道。
程汝亮回道:“你若是感到不忿大可去徽州府找他,跟我说这些可没用,我又不管事。”
许韶台沉默了半晌,苦着个脸道:“嗯……还是算了罢,我可没有那个胆子,论下棋我下不过他,论打架,新安镖局上百口子的猛人随便找一个站我面前,我不都得龟缩回我的嘉州来,我手下可只有一群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奈何不了那堆猛人。”
一个是名满天下的镖局,另一个是嘉州第一的青楼。
“你在嘉州待了这么些年,是时候出去走走了,不然天底下谁人知晓嘉州还有你这么个声名不显的一流青年棋手。”
“一流棋手我可谈不上,我也更没有这方面的雄心壮志,随遇而安才是我许韶台的行事风格,有棋下下棋,没棋下听曲儿便得了,懒得管他北颜南鲍,三派争雄什么的。”
“你这次露了面,怕是想再躲起来也不得法了,拾花馆还在那,总不至于和尚跑了,庙也拆了吧?”
“看来你还是不懂随遇而安是什么意思,再说我可从来没躲过,只是他们没注意到我而已。”
程汝亮顿了顿,旋即释然一笑,棋下得更快了些。
所谓随遇而安者,顺应自然也,对与许韶台这种人,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面对的吧。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不妨再说说你那师弟吧,怎么样?听说你已经看到了他的棋谱?棋风如何?计算怎样?”
“说不清楚,布局全然不会,就如同没学过下棋一样,但……”程汝亮忽然停了下来,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光彩。
许韶台追问道:“但什么?”
程汝亮想了想,道:“中盘攻杀出奇的强,杀力也不弱。”
“那易老头可真是捡到宝了。”
程汝亮颔首一笑,因为确实如许韶台所说,易先生一直都在等这么一个人,可以学会甚至发扬他诡谲的攻杀技艺的人,而现在,他出现了。
“既然这样,还不如赶紧下完这几盘棋,我也好赶回徽州去会一会我那小师弟,毕竟他拜先生为师也有将近一个月,应该会和那局棋谱上所展露的实力完全不同,至少也应该上一个层面了。”
“看这样子你很期待?是不是没有人能破得了你固若金汤的防守,所以才生出些难逢敌手的感觉?”许韶台一脸不屑的揶揄道。
不过程汝亮虽以善守而闻名,可他的攻杀计算也丝毫不弱,至少不会是他的短板,这才使得他的防守更显得高人一筹,在现今正在下的这盘棋上就可见一斑。
虽然许韶台是带着调笑和戏谑地语气说这句话,可程汝亮似乎把它当成了一个应该回答的问题,一本正经地说道:“应该是了。”
许韶台一脸无语的样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出来啊,这不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即便狠狠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脸皮真厚,还真敢应下来,今日不看我把你杀得鼠窜回徽州去。”
为了与这句极有气势的话相和,许韶台所执的黑棋在程汝亮三十九手曲后,果断的放弃了稳定的均分地盘的下法,采取了实战较为多变的下法。
黑棋第四十手,上七六。
但程汝亮仿佛是为了印证方才所说固若金汤的防守,在之后的白棋第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五手步步紧凑,就如同这盘棋并不是封过盘的一样,从去峨眉山前的三十余手布局到现在所有的下法都极其顺畅,自然而无懈可击,如行云流水一般。
如诸葛亮摆阵一样,无处可破。
许韶台眉头微蹙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旋即又应了一手,然后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戏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病诸葛啊?这摆的什么阵,千年王八阵?哈哈。”
确实很形象,犹如王八壳一样,难以找到半分缝隙,不过诸葛孔明怎么说也不会摆出这种阵吧?就算是也不可能是这个名字。
千年王八。
但戏谑归戏谑,许韶台却丝毫不敢在棋枰上放松半分,黑棋第四十八手所落子的地方是黑棋的生命线,非虎下去不可,而且顺势可以粘,左边还留下很多劫材,但从客观上来说,此劫毕竟使得黑棋极重,一旦劫败后果不堪设想。
但许韶台向来不是个喜欢犹豫的棋手,只有利弊两存,且机会各半,他就定然敢去尝试一下。
到了黑棋第五十八手,虽是损劫,但为了劫材,不得不然。
白棋六十一手飞,逼迫黑棋开大劫,是极凶的一着,因为如果被黑棋边打劫、边先手尖的话,上边的劫就相对会轻许多。
程汝亮可不仅仅只会守成,他会抢下所有能抢下的地盘,赢下所有能赢的攻杀,然后守成,偏偏没人能屠得掉他的大龙,只能眼睁睁开着他大龙势力越来越雄厚,而这一棋,就是他攻守兼备的最好佐证。
许韶台不得已而开劫,此时黑棋只能赢不能输,局面顿时变得急迫起来。
虽说急迫,但许韶台面色上却没有丝毫慌乱,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流露的只有自信,没有其他,并非是他对于这大劫争有必胜的把握,而是就算争劫争输了,他也有继续将棋下下去的把握,这是实力使然,也与他风格有关系。
随遇而安,便是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平静面对,然后解决它,输了也不打紧,君子输一时而不输一世。
茶楼三楼,陈少堂根据小厮传来的棋谱在棋枰上落了一子,冷静分析道:“白棋六十七手寻劫也可在这个位置爬,如此黑只得消劫,白棋再扳,这是白棋最简明最有效的下法,结果当然是白棋领先,所以黑棋必不能让白棋爬。”
正所谓敌之要点我之要点,许韶台断不可能会让这种局面发生,如陈少堂所讲,小厮传来棋谱,黑棋第六十八手曲住,不让白棋爬。
陈少堂与梅纪新眼眸中露出了些欣赏和赞许的神色,从棋局开始到现在,并不存在什么能让人诟病的失误,虽然有时候行棋险了些,但这与个人风格有关,事实证明他所下的险棋在他自己的计算范围之内,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这个许韶台不是个一般的青年棋手,这是梅、陈二人此时心中共同的想法。
能和程白水在棋枰上走到六七十手仍不分胜负,每一步下得都可圈可点,甚至有一些时候连自己两人也没有看出他某一次落子的意图,之后却被证明这颗棋子远比自己所想的应对要好许多,于是梅、陈二人不得不感叹,积弱已久的嘉州棋坛中居然还隐藏了这么个深不可测的青年棋手。
或许他有着可以与程汝亮争先的实力,梅纪新和陈少堂不禁都流出一阵冷汗,天底下究竟还有多少生命不显的青年棋手?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嘉州棋坛,若是三大弈派中实力更为强劲的京师、永嘉两派呢?
会不会有一群怪物?
梅纪新与陈少堂作为徽州青年棋会的一甲前三,不若程汝亮那般横空出世,一举战胜坐隐先生而一夜之间名满徽州一府六县,他们俩算是正经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从十一二岁就已经被寄予厚望,徽州棋坛尽知的天才棋手。
难道这样的自己与程白水这种级别的棋手还有天堑一般的差距?
这不得而知,因为他们还从未和程白水交过手,程白水崛起的时间太短,等到众人知晓他的名字就已经匆匆地离开了徽州。
这也使梅、陈二人对未来新安弈派会有什么样的新局面更是期待了。
……
……
雪芽茶亭里,这场大劫争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白棋右下寻劫,一着好棋,双方战了十余手后,黑棋在左边虽有一劫材,但白棋也有可冲的损劫,黑棋只得解消劫,只要上方的残子不全部死掉,白棋的空肯定就多了,于是黑棋解消劫后,白棋夹了一手。
局面仍是白棋稍优,一如棋局开始之时。但就整个开劫过程来看,白棋似乎并未取得便宜。放眼整个棋枰上的局势,黑棋只有拼命的扩张右边才可与白棋寻劫时落的那一个子争胜负。
果不其然,许韶台在大劫争中压制住了程汝亮的白棋,虽不能从他紧密的防守中取得半分优势,但这个大劫本就是被逼迫而开,形成现在的局面,许韶台已是应对的极沉稳。
双方就右边黑棋的扩张与挤压开始交缠,从八十八手至九十八手双方都是采取了极为正常的应对,因为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局势定然会陡变,而这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因为如今小许的优劣之分并不能锁定胜败,所以棋局最精彩的碰撞必然还在之后的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