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茶楼内外的许多看客还在讨论之时,程白水已经在雪芽茶亭就座,而原本跟随在程汝亮身后的杨氏兄弟,还有许韶台和拾花馆的宛然嫣然两位姑娘自然不能继续陪同,被梁园的人请到茶楼二楼观战。
当许韶台等五人走上楼时,二楼的州学学生、学正训导及周近府县来的棋坛代表均双目呆滞,大多都是看着后面的嫣然宛然两位姑娘,嫣然宛然身为嘉州最大的青楼拾花馆的两个头牌,这些整日闷头勤学的州学学生和自顾身份的学正训导等人自然都不曾见过两女的美貌,更遑论其他府县来的人了。
但是杨文恭、杨文敬二人抱着柳叶长刀,目光深迥而冷厉,两人同时狠狠地瞪了一眼,把大多人都吓得打了个冷颤,低下头来,再不敢去窥视什么,只有一些心怀坦荡之人,目光多是放在这位嘉州不露声名的后生俊彦许韶台的身上,所以也不怕得杨文恭二人
杨文恭二人只顾往前开路,那些人不敢与之对视,更不敢挡他们的去路,于是四人将那楼台阑干最好观战的一处“霸占”了去,众人敢怒不敢言,又不敢靠近,于是就形成了许韶台五个人占着中间,而其他所有人疯狂地往两边挤的局面,十分诙谐。
雪芽茶亭内,担任裁判的老棋手坐在亭中一角的书案旁,收揽宽袖,细细研墨,从徽州府远来的主角已然坐定,只待嘉州棋坛的棋手就位了。
茶楼三楼,除去嘉州知州等人外,此次参战的老壮派棋手三人尽在,分别是卢孝直、马诸陵和冯德伦,只是他二人最后才会出战,此时还不得不陪同一下这位知州大人。
远眺着茶园中独坐的披着薄氅的程汝亮,这位知州大人轻呷一口香茗,眼神中带着些淡淡的不悦道:“那州学的洛姓学生怎生还不到?不是怯战了吧?若他还是迟迟不来岂不是丢尽了我嘉定一州的脸面。”顿了会又道:“毕竟罪官之后,做不得主张。”
言语间似乎对这位少年棋手的身世已有耳闻,却还是一副默然不喜的模样,那马诸陵一听这个上任还没有烧三把火的州官却要将这第一把火烧在洛梁大人的遗孤身上,一声冷哼,不由得心中火起,正要出言反驳他,却被一旁的卢孝直给制止。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那洛安阳是个勤奋苦读的后生,晨间必去山林泉涧间诵读文章,日日不缀,此刻也差不多快到了。”卢孝直躬身揖了一礼解释道,这是州学陆学正讲与冯德伦听的,此时正好用上。
那知州姓刁,是新近调任到嘉州的父母官,听说在朝中还有个大靠山,所以一到嘉州任上便作威作福,旁人管不得他。
那刁知州冷冷地看了卢孝直三人一眼,特别是注意到刚才马诸陵颇有些想要忤逆的举动,当即便不满道:“本官新近上任,便遇到这等‘盛事’,哼,我嘉州棋坛就如此不堪?需要依靠一个年不及志学的少年来当这个马前卒?”
马诸陵小声暗自嘀咕道:“年不及志学又怎么了?不还是个秀才郎,不像某些人,怕不知花了多少银两才买了个州官当当,草包裹肚皮的腌臜货色。”
马诸陵声音极小,倒也不怕那刁知州听了去,又听他一直诋毁洛安阳,不由得心中怒骂道:你倒是自己当这个马前卒去,草包知州。
直到心里骂了他成千上百句脏话,往上即诋毁他祖宗十八代,往下便是诅咒他断子绝生,心中才痛快许多,甚至对待会与程白水的对局信心大增了许多,其中妙处,自不可言喻。
只可怜卢孝直,身为嘉州棋坛的领袖,备战之余还要与这种估计连棋都不会下的草包知州虚与委蛇,真是身心俱疲也难以形容。
正此时,从楼下传来一阵哄然吵闹声,几人往临街的窗子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身着灰青色斓衫的州学学生正站在街前。
“首战程白水的少年棋手洛安阳到了。”人群中一道响彻街道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知是哪个喊的。
街道上的众多看客,自然多是嘉州的百姓,甚至还有不少人是冲着这位少年来的,老人妇孺,贩夫走卒皆止步不前,茶楼门口的街道此时已被百姓站满,让那些从外地来看棋的人十分的摸不着头脑,一个个都在心想,难道嘉定的弈棋之风已如此之盛?
他们却不知,这几天来这位少年的身份已是人尽皆知,要想那洛梁洛大人,整个嘉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敬?谁人又不痛心呢?当那位洛氏遗孤站在茶楼前,众多嘉州百姓都难免有些忧伤怀念的情绪,一些个老人妇孺竟都忍不住流出泪来,恸哭不止。
君既为百姓而死,君子即为百姓之子。
伫立在三楼斜窗旁的刁知州灰白阴鸷的眼眸中充满了尴尬且恼怒的情绪,想自己上任时,官道两旁空无一人,除却知州衙门里的一些小官小吏前来迎接,百姓们无一而至,如今竟然为了个罪官之子,聚于此处,还一个个哭天抹泪的作态,真是令他十分的恼火。
但楼下的百姓可不会管他这个不知嘉州人的嘉州知州,一道接着一道的声音传来,尽是为洛安阳鼓劲的话语。
洛安阳从百姓们给他让出的道路中走到茶楼门口处时,他驻足不前,回首凝望着街道上乌压压的人群,拱手高举,长揖一礼。
如同那日卢孝直等人敬他的父亲一样,洛安阳这一礼敬的是嘉州阖城百姓。
刁知州一脸不屑的神情,狠狠地拂了袖子,往靠茶园那头的楼台去了。
知州大人不知州。
而卢孝直等三人赶紧牵衣跑到楼下大堂去,见洛安阳过来,卢孝直赶紧牵着他的手道:“安阳,你且记得不要慌张,输赢都不打紧,只要让旁人瞧着你的气势就行。”
卢孝直生怕他临战慌张,毕竟以他的实力想胜过程白水实在是妄想,但只要发挥出平常实力,足以让那观战的诸人惊掉大牙。
洛安阳却一副坦然模样,看不出半分胆怯来,甚至还有些兴奋状,程白水这种级别的对手当然是可遇不可求,作为自己唯一的一盘对局,幸甚。
洛安阳微微颔首道:“定不辱使命!”
随后便在梁园小厮的带领下往后苑茶园走去,大堂内的多是嘉州本地棋手,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占了这块地方,众多嘉州棋手,不论老少青幼,一齐拱手朗声道:“棋开得胜。”
是棋,而不是旗。
这是很多地方棋坛都会有的不成文的规矩。
棋局开,而得胜。
行到回廊拐角处的洛安阳听着身后洪亮整齐的声音,目光愈发坚定。
此时楼外人群中却有一个墨色衣衫的青年听得了不少故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茶楼,竟无一人发觉,原本在他身旁的老刀客和斗笠中年男子一脸茫然,刚才不还在这逼着我们给他说有关刀疯子杨六郎的事情么?
茶楼二楼,许韶台不顾众人眼光,左右懒揽着两位各具姿色的少女,望着茶园中往雪芽茶亭去的背影,悠悠然一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这位洛安阳,最近一段时间可是听得连耳朵都起茧了,不知道他在程白水的面前能展现出怎样的实力。”
旁人见他双美入怀,羡慕不已,又无可奈何,谁叫他是拾花馆的东家呢?就连一旁的杨文敬,也咋了咋舌,对他怒目而视,一副要把他活剐了的样子。
许韶台一脸尴尬地松开双手,弱弱地苦闷且无奈地道:“二哥,你看你……”
嫣然一笑,宛然又一笑。
老大杨文恭恬然又一笑。
……
雪芽茶亭,看着站在眼前的穿着简单的灰青斓衫少年,程汝亮清澈宁和的眼眸里绽出一道满是期待的神色,随意道:“近日从徽州家中有信来,说是家师又收了个徒弟,年岁倒是与你一般大,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他那般资质。”
新安镖局作为闻名江南的大镖局,不只是镖师实力强劲,更有着别家难以企及更无法觊觎的传信速度,一路上与镖局有合作的酒肆驿站数不胜数,在他们那寄养着快马无数,又有善骑的镖师专事此职,比起官府的六百里快马驿传不遑多让。
而来信中所说的新收的徒弟,自然指的是苏永年,写信时尚未收江用卿进棋社,不过程汝亮心中了然,易先生收江用卿为徒只是迟早的事情,却不曾想竟有人抢了先。
不知那名叫苏永年的师弟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被先生青睐至此。
洛安阳听着他说,也忽的生出些兴趣,毕竟自己从未与同龄的棋手对弈过,更遑论能被程白水的教棋先生看在眼中的同龄棋手了,不过自己心中既笃定下完此局后从此不再弈棋,那谁的资质更胜一筹也就没有相比较的必要了。
“我倒是很希望见识一下新安程白水的师弟是个什么样的棋手,不过当下,我对程白水本人实力如何更感兴趣。”
程汝亮笑,拂手打开棋奁,向一旁书案端坐的老棋手道:“可以开始了。”
老棋手颔首,眼神专注,紧盯着棋枰,等待着他们落第下第一颗棋子。
茶亭外数个小厮也紧张的等待,随时准备进去接下第一张纸笺,然后传到前楼去。
此时洛安阳也打开棋奁,他那一奁装的恰是黑棋,程汝亮手臂轻扬,道:“请先落子吧。”
老棋手闻言,立马在棋谱留白处写道:
第一局,程洛对弈,程让先,执白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