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杨文远有些不知所措。
和江用卿下棋?那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虽然杨文远也很想和他重归于好,但是江用卿似乎并不会买他的账,会不会同意让自己下都得另说。
那杨狠人身后的胖子却道:“老七,赶紧上啊,可别给咱棋社丢人。”
叫得十分亲热,就差没直接叫七哥了。
杨文远看了眼义父不容违逆反驳的眼神,狠下心来走到棋桌前与江用卿相对站立。
原本在这棋桌上对弈的那两位中年棋客也识趣站起身来,让了位置。
这盘棋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而且他们也不能将这盘棋下得更精彩些,索性让了,看看这两个小少年如何接手残局。
出乎意料的是,江用卿没有因为他的对手是杨文远而提出拒绝,反而是坦荡荡的坐在本应该属于执白棋客的位置,并且看了杨文远一眼。
这一眼,仿佛看到了两年前两人在镇上鬼混,在棋社霸座的日子。
但是后来的他,对胜过杨文远这件事情非常执拗,在一次又一次的输给杨文远后,他选择了逃避。
而现在,是面对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可能还是胜不过杨文远,但是不见证他的进步,怎么能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追上他呢?
这是那一天在和苏永年的交谈中想明白的一件事情。
江用卿道:“杨七郎,这么久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整天在棋社里鬼混?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每天都在对着棋书打谱,你一定会输给我的。”
这是两年来江用卿对杨文远说的第一句话,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嘴上不饶人。
杨文远愣了一会,终于还是坐到他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悻悻然开口道:“你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请吧,轮到你白棋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
正所谓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两人间多年郁结就这么悄然打开,从这一盘棋开始,两人又会是朋友。
更有戏剧性的是,此时两人用得棋桌腿上,正刻着他们的名字。
江用卿从刚才开始,手里捻的白子就从未放下,一直夹在右手两指中,年方九岁的他却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不急不缓地道:“老规矩?”
杨文远思忖了会,道:“好,老规矩!”
这让一旁的诸位看客包括苏永年都十分纳闷,什么老规矩?
杀不死少爷偷偷凑到苏永年耳边道:“呵呵,老规矩嘛,就是谁输谁洗棋子,这俩小子以前可没少这么干过。”
自上次之事后,杀不死似乎待他比以前更亲热了些。
“可是洗棋子的事不本就是我师兄负责的?”
“嘿嘿,这可是多余出来的,原本每半月洗一次棋子的活可还没变。”杀不死笑道,身为棋社常客,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苏永年哦的一声点了点头,棋社每半月洗一次棋子的规矩他是明白的,前几日他还帮着杨文远做过这事,不得不说,洗棋子真是个脏活累活,别看小小的一颗棋子分量小,但也毕竟是石头做的,偌大一个棋社十来张桌子,每桌两奁棋子,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当然也有质地比较轻的棋子,如象牙制的,不过在这大堂中肯定是不会出现,苏永年倒是知道棋社有一副好棋子——永昌府造的云子,就是棋社二楼靠窗棋桌所用的那一副。
世称“永昌之棋甲于天下”,指的就是云南永昌府的棋子锻造工艺,其制法以玛瑙石合紫瑛石研为粉,加以铅硝,投以药料,合而煅之,用长铁蘸其汁,滴以成棋。云子每年烧造数量有限,所以一副难求,多是被些达官贵人收藏。
苏永年本也不知道这么多,只觉得二楼的棋子比楼下大堂的精致圆润许多,还是杨文远告诉他才知道这么一副棋子有多珍贵。
不过杨文远可就不会这么看了,他只会觉得不管是么棋子都是腌臜货,搓得手生疼。
今天有人要送上门来揽活干,杨文远自然是表面上装得淡定,其实内心狂笑不止,这时候可管不得江用卿是不是才刚要和他同归于好,先赢了再说,反正他输得也多,不差这一盘,下次洗棋子可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正当杨文远还在思潮澎湃之时,啪的一声轻轻脆响,江用卿右手中指压着一颗白子,落在棋枰上,手指却还没有放开,淡淡地看了眼杨文远,将压着的棋子轻轻地移了一步。
别的不说,他下棋的风范是杨文远难比的,江用卿看起来就更像是个沉稳而有力的棋手。
白棋应劫,一手断在了左下黑棋连接处,黑棋虽然能分块而活,但因为被白棋分割,所以要多还他一个子。
若细算也不是一子,而是两子,因为左下黑棋有两个断处。
黑棋解消劫,赢了右边大劫争,此时白棋可再次在左边断一手,那样黑棋左下能活三块棋却各自被分割,白棋将会赚得两子的还棋头,而且会使之后在左下的官子优势更胜一筹。
但是江用卿却并没有这么选,而是一手白棋打入右上黑空,他要弃子争先,避免黑棋在赢得大劫争后将优势进一步扩大。
所谓“宁输数子,不输一先”就是这个道理,此时左下官子已经有了优势,再多下一子也是扩大些微优势,外多加一子的还棋头,但是如果黑棋赢得大劫争后的攻势得当,又有先手优势,肯定会让自己吃个大亏。
江用卿虽然年龄尚小,但棋风稳健,他知道只要自己打入右上或右下任意一角,黑棋必定来不及去连接那一个断处,只能和他右边两角争锋,只要右边事了,哪怕只是堪堪减弱黑棋攻势,也可以脱先再来断开这一块棋。
他想得很好,但事实正如他所料,杨文远没有选择补断左下,而是在右上角应了一手。
杨文远刚刚赢了大劫争,在右边的优势自然是比江用卿的白棋大,他也知道江用卿的目的只是为了使自己不能借着这块黑棋在右上、右下两角扩大优势,他还在观战时就已经想到这里了,如今的应对还算绰绰有余,尚在自己的计算之中。
但白棋在右上先手打入,肯定是江用卿想了清楚的才会这么下的,所以杨文远也不敢太掉以轻心,每一步都在小心应对。
但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江用卿这一棋的坚狠程度,黑棋挡,白棋紧接着强扳一手,使得角上成劫,黑棋这时选择退让也无济于事,双方在右上共下了九手。
自此,黑棋打赢劫争却付出了代价,在被白棋先手打入右上的情况下,明明已经小心应对但还是被白棋打入成功,右上角被穿通,黑白大致两分,但黑棋右上角并未活净。
黑棋在右上角不赚反亏,正好也应了江用卿先前所说的黑棋要强行打损劫,而白棋可以照单收尽的看法。
一旁认真观战的苏永年有些愕然,他只听江小双说程汝亮师兄对江用卿的资质十分看好,而江用卿的实力应该没有杨文远强,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再看这盘棋,江用卿在小范围内的打入做的极好,不偏不倚,不急不缓,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杨文远的应对已经做得够好了,但却还是着了他的道。
与九岁的小江用卿相比,十三岁的苏永年这些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在围棋上的资质只能算作一般。
黑棋不仅没有机会借助先前赢的劫争那块棋去盘活右边,反倒让白棋右上成活抢了自己半数地盘。杨文远心中倒也不愤怒,可要是输了就不能让江用卿洗棋子去了,所以他现在对棋盘上的局势很是担忧。
右上已成定局,再落子也只是徒然无功,杨文远细细的思索了会,选择趁现在补断左下黑棋,防止江用卿在左下再断一手,那样真的是血亏。
江用卿腆着清稚的脸庞咧嘴一笑,杨文远补断的这一棋本就是他为了取得右上打入的先手而交换给杨文远的,被他补断回去也不足为奇,至少现在的右上局面大好,而左下第一手断也得了好处。
由此可证明白棋应劫才是正选。
诸位棋客看到这也是频频点头,都道江用卿刚才所说有理,那位瘦子棋客更是十分兴奋,毕竟自己的看法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也不枉刚才他势弱时的一番据理力争。
但是想到这儿,棋客们也越来越好奇这个阳泉酒家裴掌柜的外甥是个什么人物了,毕竟杨文远可是易先生的徒弟,杨狠人的义子,棋力在他们这些棋客中也是最顶尖的。
这个小少年好像不是易先生的徒弟吧?怎么这般厉害,难不成我新安弈派若干年后又得出个程白水似的人物了?
其实他们所想确实不假,以小少年下棋的资质,只要有名师指导,日后扬名徽州府、扬名江淮,甚至是扬名天下都不是难事。
而名师,棋社里不正有一个么?
但他们不知道的却是,程汝亮在两年前就已经叫他去棋社拜师了,只是因为是杨文远先入的门,而江用卿肯定是不愿屈居他下的,所以才就此作罢。
可是自学也能跟得上有易先生教导的杨文远的脚步?当然不是,在自学之余准姐夫程汝亮也时常会和他下棋。
可即便如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