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越爱越难在一起?
1
那年那时晚霞落满大学校园。你端庄安静地站在餐厅外路旁水泥地上。我从你身边经过。你美若水样流过的晴空。我回想我当时心里是一惊。那么美的一个存在。我不知,我不知那竟然是你我之间的开始。
之后一天晚上十点钟,我站在餐厅桌旁吃夜宵,突然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我抬头,是你,你坐在餐桌旁。你男友发现了情况,他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我,笑了。他为什么笑呢?是早就知道我了吗?
我们大学校园东墙外的菜市场里,我手提买好的青菜往北走,想回宿舍。发现你正蹲在菜市场北头的葡萄摊边。你那男友把剥了皮的葡萄递在你嘴边唇上。葡萄就停在那里,你的唇上。你忘了张口正看着我。看着走市场中间的我。我正想回宿舍回宿舍。
再之后见你等在北餐厅的桌旁。那时餐厅里人还少。你早早地等在那里。当我手端快餐杯走进餐厅时,就发现你急急慌慌地手端快餐杯走向买菜窗口。我也走过去,走向那个窗口,走在你身后。你停在那个窗口,面向里面。我走过去,悄悄接近你的身后。我接近了你。那时餐厅里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我悄悄在你身后,你忍耐不住,身体说着话。我在你身后,你忍耐不住突然回过头来,一脸激动。你脸红了眼睛大大的满是神采像小鹿乱撞。你买完菜,向餐桌走去。我截住你在餐厅内柱子旁。“去二楼一下好吗?”我面对面看着你的眼睛对你说。二楼是大教室,这时没有人。你静在那里,在餐厅柱子旁。你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像认错了媳妇一样不好意思,又像自尊心受了伤一样随即转身离开了。
后来的几天里我打听到了你的名字,并且找到了你的教室,知道你是八六级外文系英语专业的。于是我就给你写了一长段文字,装在信封里邮寄给你。我还记得那些文字:“我的自信毁于你不费力的摇头之间,是否你已看出?悄然回避时,面对自己,我开始羞得无地自容。
至此,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脆弱。许多事后也没见得好起来。多次被劝过别太认真,却依旧不能。我听到人们对我说:其实你还是个孩子!
这之前我就蛰伏着,在日子的深处等待。我有那么多幻想,又有那么多祈求,只是不与人说。那原只属于一个人的啊。
知道为什么我如此固执地独来独往?原来是我树立一面醒目的旗子。我是如此地苦心孤诣
对那些匆匆而过的人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呢?等待是一种语言。也只有那些期望过、失望过,并且依然执着的人才能深深懂得啊。
在每一个可能的路旁,我都成了深深的忧伤,收敛起所有的锋芒。
向着窗外的天空,我高声祈求:请让我刻骨铭心!太阳就红红地升起。我于是伏在一棵草上哭了很久。”
我把以上我写的这些文字邮寄给你,你没有回信。再后来听说你在餐厅被你男友当着许多人的面打了一耳光。
之后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俩。
一段时间之后又见你们走在一起。
然后到了一九九零年,你们先我一年毕业了。
我去了我们学校外语系英语专业办公室,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在。问了他你分配到了哪里,他查了档案,说是分配到了青岛市。我写信给在青岛读大学的初中同学,请他打听你的详细分配单位。他没有给办成。然后就是我内心波浪翻滚的一段时间。然后就到了我实习的时间。然后写论文,忙着找毕业后的去向。大学就结束了。
2
一九九一年我被分配到济宁市下属县的一所高中教书,我报到一个月后,决定去找你。我去校长那里请假,校长说有信心吗,我说不一定,校长说那就完了。我不知道完没完,我是执意要去的。
我带了27块钱,一路逃票到了青岛。到了青岛,买了张青岛市区交通地图,从地图上找到了青岛市市教育局的所在位置和乘车路线。到了青岛市市教育局办公室,我就对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说我是山师大学生会的,现在山师大要搞一个活动,想联系一个90年毕业名字叫乔虹的学生,能不能麻烦您给查一下,看看分配到哪个单位了?那个工作人员没说什么,就去查了。查完之后说,你分配到了九中。出了教育局我就又在地图上找九中,找到了。于是我一路打听,到了九中学校。
到了九中已经是中午,学校放学了。我问了门卫英语办公室的位置。上楼看了看。办公室锁着门。我就下了楼,在楼下的草地上坐着等。
等了有一个多小时。我起身走走,来到你的办公室所在的木楼的前面。你身穿素色长裙正向我这个方向走来。当你走近的时候,我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嘴里只发出一个轻微的响声,但不是词或字,更不是句子,只是一个轻微的响声。
“什么?”你听到我嘴里的响声,轻声问到。
我还是没有缓过神来,没有回答你。你就从我身边走过,上楼去了。
我觉得你认出了我。可是没有停下来。没有停下来再问问我。这使我感到有点受冷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得出你精神状态颇佳,是你现在过得挺好的说明。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来这里是一种荒唐的鲁莽的行为?
回去?就这样无声地走掉,恢复原来的日子?
一万个不甘心。必须去找你,哪怕只是说说话。我上楼来到你的办公室前,敲了敲门,推开。
“找谁?”你坐在办公桌前,望着我问到,看得出你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你”
“找我?!”你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退出门,你跟了出来,站在我面前,那望着我的神情仍那么熟悉,使我一下子感到温柔亲切。
“从哪里来的?”你轻声问到。
“济宁。”我背依在墙上,这时才感到疲惫和柔弱,我觉得我柔弱得象个孩子。我不知竟如此艰难。
“我有课。”你说。
“我等着。”
“两节。”
“我等着。”
说完我转身下楼。你回屋去了。当我来到楼下时,你赶了上来,手了拿着课本。
“上去歇歇吧。”你说,“一会就下课。”
我于是又回到楼上,办公室里没人。我进来,把包放到你的办公桌上。然后来到办公室的阳台上,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从上衣口袋了掏出小圆镜子,照了照自己。然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秋天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到我身上,我感觉到了温暖。
一会儿,进来一个老教师,瘦小,机灵。
“来找谁?”
“乔虹。”
“乔虹,”老教师点点头,又竖起大拇子“你明年去美国进修去。”
下课了,你第一个进办公室,那个老教师出办公室。他俩在门口相遇的时候,互相对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懂。不是用的汉语,也不是英语。
一些教师涌了进来,都是些老教师,其中一个老头坐在我的对面,眼睛盯着站在那里的我,他那样盯我,使我心里害怕,我心里有点冷。
“坐吧。”你指了指我身后的椅子。
“行。”我说,我听出自己说这个字时声音有点冷。
你微微愣了一下。
然后你挽了一个中年女教师的手,走到办公室的西墙旁,看着上面的一张表格。
“我明天正好没有课!”你高兴地象个孩子似的。
上课铃响了,你望着我说:“再等一节!”说完走出办公室。
等到再下课的时候,就是放学了。其他老师没有再来,就你一个人回来。
你把书放到办公桌上,去阳台那里洗了洗手,照了照镜子。回到办公桌旁,坐下。
“来找我有事吗?”
“来看看你。”
你笑了。
“你是哪个系的?
“历史系。”
“还记得那些信吗?”我问道。
“哪些?”
“就是我写给你的那几封”
“哦,你现在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了呢。”
“我毕业以后,我常想:那些信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常常想,感到不安。我想知道你的情况,不知你分配到哪里。到你们系去问,系里老师说只是把你的档案发到青岛市教育局,具体分到哪个单位不清楚。于是我就写信给在青岛上学的一位高中同学,托他去教育局打听。等了半年多,没有结果。我不甘心,所以自己跑来了,是想来看看你。没有给你造成麻烦吧?”我说。
“没有。”你眼睛红了。
“工作还好吗?”你问道。
“唉,不怎么好。我觉得自己太不能适应了,不是指讲课方面,是指在社会上生活。我太不懂与人打交道,总是使人对我感到不满,甚至抱怨、挖苦、辱骂!”
“慢慢的就好了。你也改改吧。”
“不,我永远不去迎合那些希望我去迎合的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把时间用在对别人的品头论足上?”
“你过得内心挺苦?”
“是。刚分到学校那会儿,整天感到内心很冷,觉得自己没有前途了。我想可能是我以前受文学影响太大,太理想化了,一接触到现实的平淡严酷,便受不了,变得心灰意冷。“
“说的对什么设想得太好、太理想化?“
“对生活,主要指爱情。”
屋里暗了下来。
“你青岛有同学吗?”你问。
“没有”
“我们学校明天开运动会。我得当裁判。”
“我走!”我站起来?,把包往肩上一背,也不回头就向外走。
“找宾馆去?”你问。
“不,回家。”
你紧跟了出来,在整个长长的楼梯上,你一直并排在我的右边。我感到温暖,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多好。
到楼下了,又走了一段路。我觉得有一团暖气罩住了我和你的身体,那是我俩身上挥发出的惺惺相惜的爱意吗?
一些学生在楼下跑来跑去,校园里走动着几个教师。
“这里的人比济南的会穿衣服。”我说。
“对。”你赞同道。
迎面走来两个男生,你把他们叫住了。我站在你身后。等你们说完话,那两个男生一直打量我。
“不送了,我上楼找一个人。”
“我能给我写信吗?”我问道。
“想写我就写呗。”
“我们这里的邮政编码是多少?”
“是25661-----”没说完你就摆手:“想不起来啦!”
“我想你!”那两个男生在一边喊。
你的脸一下子全红了,迷乱的样子。
3
我总是在犯过错之后,才慢慢明白。就象这次青岛之行我不该那么匆匆而回。坐在火车上,车离青岛越来越远,我也越来越感到后悔。回来隔了两天,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你好乔虹:
“首次碰到停电,坐在房间里顿时看不见自己。幸好还有支蜡烛,另外发光的就是窗外的月。
“回来时,车上挤得丧失了人身自由,人与人不得不亲密无间。我那时一直认为:幸福的首先是那些有座的。
“当然现在不再那样认为。回到宿舍,倒下便睡,接连十几个小时。现在虽然意犹未尽,也已初步过瘾。真真幸福!
“所遇到的青岛人真好,尤其是教育局人事处的几位。没想到他们那么爽快地帮忙查了。祝他们长寿!
“真想能在你那里多呆一点时间,却知道是个奢望。
“我觉得我应该首先做好本职工作,兢兢业业,对得起良心和别人,也使自己做自己的事时能有个纯净的心境。
“今天星期六,别人都走了。我关上灯,点上蜡烛。一个人真安静。
“问候你
可南”
“乔虹:
“有时我想: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局限。事实上也许我是个只会胡思乱想的人,不仅没有一点不平常的素质和能力,而且一向一塌糊涂,接连犯可怕的错误。我的所谓的一点点的能力仅仅表现在能胡思乱想上。幻想------惨败------哀伤和顾影自怜,然后再幻想。也许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尽在这一怪圈中,直至精疲力竭地老去。
“这些日子,每天每天一个人沉静下来,沿着日子一点一点折回去,消失的岁月就会出现,并且栩栩如生,那气氛、细节、笑、眼泪、伤感迷惑和祈求。常能回想到你:在十大歌手选拔赛的礼堂,在吃夜宵的食堂,在路上,在操场上,在你的教室,还有餐厅!餐厅!餐厅!时光啊,它一点一滴地贮存在我历经磨难的身体里,永不磨灭,坚韧生存。叫我怎能忘记!
“这里天冷了,要下雪的样子。
可南”
然后我寄给你一张明信片,我在上面写到:“乔虹!一向可好。想青岛。”只这几个字。明信片正面是芦苇、水、几只白鹅,秋天的样子。在鹅的下面印刷着两行字:“我柔弱的心一直找不到它歇息的地方,而此刻你用静默的风景把它说完。”
“乔虹:
“?你好!
“一件黑色皮夹克,一件雪白的,还有红色西服、长毛白色灰斑袄。还穿过什么倒记不清了,不过我能保证凡是记起的都没错。而且还能记起我穿它们的地点、气氛和我的神态、姿势。
“有一张Madonna的大幅黑白照,很象你。墙上还有一张世界地图,一张青岛地图,另外就是齐秦。一转眼就能看到他们,而他们也望着我和我的房间。
“我一直好好地对待生活,善意、诚挚、真心热爱它。再没有别的一点点的要求,只有你,你,只有你。我依然如故,而且坚不可摧。坚实,稳固,再没有什么能将我击倒。
“下课了,我夹着一叠书往回走,在楼前的广场上抬头望望天。你好吗乔虹?这时你在做什么?想起那道路、楼梯、你的办公室,还有你的短发。你好,乔,你好!
“我从城镇穿过城镇,从村庄穿过村庄,穿过街道、工厂、人群、山岭、平原、道路、河流,没人知道我的心思,它使我崇高和坚定。爱上一个人会感觉崇高吗?爱上一个人会感觉神圣吗?
“太想能有你的信,知道是妄想,可还是想。
“星期六,夜晚、灯光,就这样一个人时感到一下子面对了你,全部的你。想像一个人在你面前,岁月如水从我们的脚下、头顶和身旁急速流动,几乎冲刷着席卷着所有。可是我没动,稳如磐石。让我说什么,我最好的语言是沉默,满含着对这个世界的感激。
“幻想着穿了可身喜爱的衣服一起与你从大街上走过,或者一起讨论一部电影、一首歌或者一本书,或者黄昏在海滩我注视你快乐的样子。”
安安静静地想你,诚挚动情地写信,明白自己放不下了。动情的是不是只是我?一直没见回信,这使我无法知道乔的想法。不回信,一言不发,毫无动静,这意味着什么?不理不问?默认?还是等待?我一点也闹不清楚,心急火燎。十二月八日,我在给你的信中说元旦我要去青岛,不知可否。我知道如果无望,你就会不得不回信,说别来,彻底表态,说明原因。二十天过去了,没见你的信,陡然间我心里添了些信心。
十二月二十九号我又去了青岛,到青岛时天已经黑了。我找了家旅馆住下。等到第二天上午,我拨通了你学校办公室的电话,说是找你。接电话的人叫我等一会。不一会,从电话里我听到了扑通扑通跑步的声音。
“喂,谁呀?”
“我,可南。”
“你在哪里?”
“慈(chi)山路旅馆。”
“慈(ci)山路”你给我纠正道。
“我过去吗?”
“那你下午过来吧。“
下午,我坐了公交车,很快地到了你的学校,直接去了你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在你的办公桌的东墙上挂着一件浅蓝色呢子大衣。取暖烟筒铁炉子煤火正旺。我搬了张椅子,在火炉旁坐了下来。
等了好一会,你抱着课本走了进来,冲我一笑,把课本放到你的办公桌上,然后也搬了张椅子坐在火炉旁,然后低下头去用小铁铲子去弄木箱子里的煤碳。你的头那样低着,秀发触到了我的膝盖。
几个女生抱着作业本走进办公室,放到西边一张办公桌上。等到你们从你身旁经过要出去的时候,你抓住一个女生的手,拉到自己身边。
“元旦晚会请不请我呀?”你笑着说。
“怕你抽不开身呀。”那学生回答着乔,眼睛却满是语言地从乔的背后静静地望着我,向我羞涩一笑,然后挣脱你的手。
“不打搅了!”那学生一摆手。
“慢走呀!”你打趣道。
只剩下我俩了。象这样?在火炉旁,坐在你身边,我感到温馨、满足和宁静。
“放假了?”你笑着问我。
“放了。”我的目光飘忽着滑过你的眼睛“放了两天,又请了两天假。”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我问你。
“一月二十六号。”显然你说错了。你说的是寒假。
“我是说元旦。”
“奥,明天。”说着你自嘲似的一笑“明天中午我们办公室会餐,晚上各班开元旦晚会。”
说完你下意识地搓搓手,用手去捂炉子的筒子。结果被烫了一下,你猛地缩回手。你显然刚才走了神,竟然忘了筒子是很热的。
我情不自禁地哎吆一声,仿佛被烫的是我。
“没事吧?”
“没事!”说的倒干脆,可表情却不是没事的样子。
“用冷水洗洗去。“
“不用”你甩甩手“不碍的。”
我在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做什么。曾对种种技巧充满不屑,只知道跟着感觉走。可一次一次的失败教训了我。现在我不得不信爱情需要技巧,虽然还依旧不懂得那技巧是什么。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千万别犯错误。
我在想眼下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火车站那地方有座商场不错,叫华什么大厦。”我上午刚逛了逛。
“华联。”你说。
“挺豪华的,人很多。”我接着说。
“里面的东西贵得很。刚开业,大家都去了,我还没去过,找个时间去看看。”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合适。也许我真是天下少有得笨。经历过这么多场了,磨难也不少,竟还不见一点长进。
一时无语。
也许是我们毕竟还不熟悉。
“这里的舞会怎么样?“
“风气太差了,去不得。没有大学里面那种暖融融的气氛,我想在学校因为都是学生吧,彼此都容易沟通,也不需要防范。在社会上有坏孩子。”
“电影呢?”说出口,才突然觉得也许不该这么接二连三地发问。我为什么不谈我那些信?为什么不谈爱情?为什么不说爱你呢?我觉得那是一生的事情了,可以慢慢来,万一你拒绝了呢?就怕你拒绝。
我接着说:“我毕业后还没有看到什么好电影,整天武打呀枪战呀,不象在大学。”
“大学的确看了许多好电影。”
“比如《罗马假日》、《魂断蓝桥》、《愿梦重温》。”
“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电影,不过最近好像有一部”
“什么名字?”
“《冬天里的一把火》。还有一部是凌子风演的,名字想不起来了。”
我觉得自己看过,就说出了名字。
“不是。我说的那部片子的主演叫凌风”
“你们女孩子对这都很在行。”
你笑了。
在我和你之间是一只木桶,盛着满满的煤块。你探下身,用小铁铲在煤中不断地搅动,眼睛盯着煤,象从中要找出什么。你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覆盖了耳朵,芳香迷漫。我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要回家了。”你突然说。
我一丝惊慌,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你掷下铲子,站起来走到你办公桌那里,脸冲着东墙,给了我一个后背,你这样默默地很久一动不动。
天不早了,屋子里暗了下来。
“我要回家了。”你再次次对着我说
外面吵吵闹闹的打球的声音没有了,一束束黑色的粒子在空中和墙角弥漫着。
“你去哪儿?”你问。
“我没地方去。”我喃喃说道。
“到我家去吗?”
“行。“
你坐下来整理东西,把办公桌上的书、笔、稿纸和墨水瓶一件件放进抽屉,又穿上大衣。然后又背对着我,默默不动,象是在等待着什么。
慢慢走过去,从后面拥住你?也许是你在等待这吗?我不知道,所以不敢贸然行动。不知道为什么,当现在,我经历千辛万苦,从千里之外来到你面前,却宁静了。
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我这样傻傻地坐着是十分愚蠢的。可是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会情不自禁的,只是现在不。
我继续坐在炉边的椅子上。你拿起盛着馍的方便袋和我他俩的手套,把我的手套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走吧。”你说。
我要求帮你提一只兜,你拒绝了。楼梯是木头的。我说我的鞋踏得楼梯直响,你的却没动静。你冷冷地打量了一下我脚上的鞋。
我和你一起从篮球场上经过。这时候学校里已经没有了行人。你只是行走,一直不说话。我扭头看你一眼,看见你因没有满足而温怒的红扑扑的美丽的面孔。
从学校到你家大概不远,你没有骑自行车,路上也不通公交,所以步行。大概你喜欢步行,天天这样。
路上经过一个市场,我说你等一下我去买点水果。
不用买,你说。
我想我也工作了,挣钱了,是成人了。第一次去你家怎么能不买点东西呢。
“你等等,我去买嘛!”我竟然孩子气地执拗地说。
“你去买我这就走!”你可爱地边走边朝背后的我一甩手说道。
我乖乖地跟了上去。
走在大街上,我发现你今天的穿戴可身,令人喜爱。我想起了我写给你的信中的话:“想与你穿了可身喜爱的衣服一起从大街上走过。”这句话令你着迷了吗?所以今天就打扮好与我一起从大街上走过?
我在路上拐了多次弯。每次拐弯的时候,你都边走边轻轻一摆手:“向这。”
仿佛已经心有灵犀,息息相通。
我觉得自己那么爱你。在路上,我感到从你身上传来了爱意,与我的爱相吸。那是等了很久终于走在一起的感情。神秘的,默默传递的感情。从我大学二年级在餐厅吃夜宵开始,那感情一直神秘地默默地凝成一个核,象原子核那样地辐射出内心。爱使我和你闪着光了吗?
到了你家门口,你按了门铃。在等待家人开门的时候,我看着你低着头可爱地用里面的那只脚在地上划着圈圈。
等到你妈妈开了门,我他俩走进去的时候,你向你妈妈一摆手:
“这是我妈。“
“阿姨好。“
看得出你妈妈明显地有点激动。
然后你爸爸也走了过来,你又一摆手:
“这是我爸。“
“叔叔好。“
然后你把我领进客厅。你脱了大衣和可身的棉袄,只穿了毛衣,坐在那里。我俩都不说话。
乔姨进来了,拿过来一盒糖说:
“吃糖,这是上海的。”
“你也是九中的老师?”乔姨站在我对面问道,这时你冷静了。
“不是。”我说。
“那是------”
“我是济宁的。”
“你们原来是同学?”
我说是。
乔姨说你吃糖,然后去阳台晾衣服。乔姨隔着阳台上的玻璃在暗中朝这里望。我有点不安。你低头打毛衣。
“想看看你的影集。”我对你说。
你停了停,象在权衡。
“过来吧。”
你把我领进你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影集放到我面前,然后出去了。照片很多。一张是柏油小路,路一侧的冬青,你穿着纯白底、宽宽绿横道的毛衣。我熟悉这毛衣。下身穿着中等长短的裙子。是走着摄的影。是你自然而然的表情和走路的姿势。还有那漠然望着你的神情。就是这神情,看了让我揪心。
还有大三练健身操时的一张,七八个女生在一起。当你端起相机的时候,没法不把你放在最佳位置。你是没法被人给忽略的。
还有一张怀抱你外甥时的母性的挚爱。一张背依楼墙的那份无奈。以及一张蹲在海边一边撩水,又回首一笑的神情。欢乐、忧伤、爱、淡泊、闲散和倦慵在你身上表现的都如此到位,令人一见刻骨铭心。
令我心中一惊的是,我看见你与一个青年男子的合影!而且这个男子不是你大学时候的那个男友!这个男子我面熟,好像是山师体育系的,个子高高的,长得象台湾歌手赵传。就是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的赵传。这些年流行丑星热,可丑星们也没见长得这么丑的。
你与这个青年男子的合影共四张。一张是在游乐场开碰碰车,你坐在一侧,这男子驾驶。远远开过来的样子。一张是在一古典建筑的走廊上,你回身,食指点在这个男的鼻子上,这个男子闭目垂手,听之任之又显得有点不满。第三张是两个人背靠背抱膝坐在草地上。第四张,还是这块草地,他坐着,你跪坐在他身后,一只肘支在他右肩上,其实是伏在那里。这四张照片我看着象在济南大明湖照的。
看完这四张照片,我止不住的惊讶,我把自己深深陷在你的藤椅里。
“等等我,小妹!“你的声音从门厅里传进来。从声音里能肯定你这时内心是欢悦的。
你房间的门开了。你闪进来。我在椅子里回过头来,笑笑。
“我陪我妹妹去学校。“
我点点头。
“二十分钟。”你走到门口,回过头对我说。
我开始打量你的房间。房间给人的感觉不象你的穿着,不象你的气质和容颜。房间没有布置有情趣的东西,除了床上几个大的布娃娃。桌子上就几本书,而且是课本,没有其他书籍,也没有杂志。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呢?
可是这是你的房间。我坐在你的房间里。这就足够了。
厨房里传来了吱吱啦啦的声音。乔姨在做晚饭。
“哎呀累坏了!”是你的声音,这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感到你的声音、动作、形体、音容笑貌象团气息来到门口。我等你回来。我胸腔里一下子涌上来一股热流。你推门进来。我坐在那里,回转身,给你一个全身心的笑。我觉得这一刻自己整个地都仰望着站着的你。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叫做投入。而你进门时急切的神情,好像说明刚才你在路上一直认为你离开得时间太久了,担心我可能已经离开你的家、离开你的房间走了;你进门那急切的神情好像说明你想尽快地看到我;那神情还说明了一种满足:他在我的房间里,他还在!还在!我能把他关在我的房间里了!
你走过来,站在桌旁。我没有动。你走到我背后的暖气片旁。我能感觉到你落在我背上的目光。我依然陷在椅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动。也许我还想自然而然。也许我怕做不好而失去自己的尊严,所以固守自己?
“这张是在大明湖拍的吧?”我指着你与那男子开碰碰车的那张问。
“不是,是在我们这儿。”
“他也是咱们山师的学生。”我说到。
“你认识?”你问。
“一个楼上住过。”
我抬头注视着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那么平静。仿佛这张照片没什么。
“他是艺术系的?”我问道。
“体育系。”啊,与你原来的那个男友同一个系。
“和你一级?”
“对,也是86级的”
“他是青岛市人吗?”
“是,也分回来了。”
你出门去了。
“小妹,吃饭了!”又是你的声音。
你又进来了。
“吃饭。“你说。
我发现自己还拿着影集,于是合上,放到桌子上。在我站起来,要随你出去时,一个人正一步走进来。我抬头一看,心里一惊:是他,照片上与你合影的他!
你抬手一介绍,抽身出去了。
他上身后仰,摆出大亨似的架子,递过来一只手,象上级递给下级,富人递给穷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伸手握握,随你到门厅。
你的妈妈、爸爸和你小妹都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你的妈妈对我说了句什么,因为我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所以我没有反应,呆呆地站在餐桌旁。
你对我说:
“坐下吧。”我才坐下了。
满满的一桌子菜,我都没有仔细看,我只是低头盯着我的碗里的米饭,只想赶紧吞下这点米饭了事。我太想一个人呆着,饭桌上的人都妨碍着我。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我知道这是因为自己。
“吃菜呀!”乔姨用筷子指指菜对我说,“没什么菜。”
不,菜不少。麻烦您了。
我想说句客气话,话到嘴边,觉得怎么说都不顺口,就惨然一笑,夹眼前一个碗里的菜。
这时楼上的住户弄得地板一阵响,你的小妹对你身边的乔姨小声说了几句话。
“那个人耳朵有毛病!”乔姨对你小女儿说。
我觉得乔姨同时也是在说我自己,心里多了一层委屈,恨不得一口把饭吞下去。
乔叔站起来,给我夹了条炸鱼,,我觉得自己大大地受到了干扰。
我不得不吃碗里的鱼。
有鱼刺了。我瞧瞧地上又瞧瞧桌子上,不知道该把鱼刺放哪里。我这时才转头看了看你。你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吃。你把自己的鱼刺放到餐桌上的一小方片纸上。原来这纸是作这用的。每人面前都有一张。我也把我的鱼刺放到我面前的纸片上。
一碗米饭吃完了,我赶紧放下碗筷。
“吃那么点?”乔姨问。
“吃好了姨,我中午吃饭吃得晚。”
“在哪里吃的?”乔姨又问。
“在外面。”
“奥,挺贵的。”
我离开桌子,站在一旁。抽开身了,又不知该到哪里去。我望望乔姨。
“进去吧。”乔姨温声说。她是指你的房间。
我走进你的房间。他正坐在床里面那头的桌子旁抽烟,面向门口,那姿势说明他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在烟雾中他脸色阴沉,为此我感到一点点放心。我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去。他要递给我烟,我说我不会。他脸上有了笑意,挺真诚,使我有点受感染。
“你的事乔虹给我说了。”他说。
我听着。
“有些话我不好说。”他接着说,“她和你怎么谈的?”
她和我怎么谈的??我躲过了他的问题。
我和他谈了谈山师。我说认识他,他说他不认识我。
你进来了,坐在床的靠门口的这边。因而他们离得挺远。可是你坐到床上就动手叠他脱在床上的防寒服,那种叠衣服的手法令人赞美?。我心里不是滋味。
“到厨房去吸!”你对他说。
他拿起桌头上的那盒双马烟。他起身向外走时我注意到他脸上愤愤的样子。
“体育系。”我说。
“有点瞧不起吧。”你说。
“哪里,”我说,“他们这种人都很会做事,会搞关系。”
“唉,确实------”你没有说下去。
“现在的人都讲究实用了,谁有钱谁有关系谁就在社会上吃得开,站得稳。”我深有感触地说。
“我就比较喜欢讲究实用的人。”你说。
外面天就黑了。小灯泡在我头顶闪亮着。你还是坐在床尾。我想转过椅子面对着你。可是我没动。只是稍稍向你这边侧着上身。
你问我现在住哪里,我说在一家旅馆。
“在外面住都很贵。”你突然说。
我知道自己应该问问你这究竟怎么回事---他,我还有你。可是我害怕得到我担心的回答。
他进来了,你则起身出去了。
“谈得怎么样?”他问,望着我。
我没回答。怎么样?我问自己。
你拿来了茶壶和水杯,倒上。他喝了一杯,出去了。
“我走吧?”我问你。
“走也。”你淡淡地说。
“我们只是常在一块玩。国庆节啦,元旦啦。”你说。可是有这么简单吗?那照片上说明的好像不是这样。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你。
“你还没走出书本。”
“从哪些方面可以这么说?”
“从你给我的那些信吧。”
“你们青岛人倒很开放呀!”
“何以见得?”你有点紧张。
“感觉出的。”
“有些人开放。”
你坐在那里,略略垂着头。灯光荧荧。你面庞红润,显示出成熟女性的美。我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烧。
“胶州湾在青岛的西南吧?”我问。
“在东面。”
你这么一说,我有点糊涂了。我从口袋中掏出青岛地图,在你面前展开,头凑在一块找。是在西面。
门开了,那男子走进来。你缩回身子,坐得与我比原来拉开了一些距离。我立刻感到他一直站在门外偷听。
我把地图折起来。他去倒茶,劝我喝茶。我感到愤怒。我坐在那里,不喝,也不动,眼睛虚幻地望着窗子。
你坐回床边,不时望着我,脸渐渐地象红透的苹果。他伸过手,用手摸了一下你的脸。
“你看你的脸。”他对你说。
“我的脸红了吧?”
“去照照镜子。”他说。
你出去照镜子,回来站在他面前,把脸凑过去。
“还红吗?”
我觉得肉麻。心渐渐地硬了。你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可能感到了不安,从床边慢慢地向里退缩,一直退到墙。依然血涌在脸,茫然无措地向我这里望着。我抓起桌子上的手套,站起来,朝你恨恨地瞪了一眼,便向外走。
“找个旅馆。”你很快地说,声音里有点惊慌。
你跟了出来,所以他也跟着。
“不送了。”你走到门厅门口,站在那里说。
“你出来一下,”我站在楼道里,望着你说。
“出去做什么?”你问。
“同你说句话。”
“你说吧。”
“你出来。”
你在考虑。
“我回去穿棉袄。”你说。
你经过那男子进去了。出来时披着他的防寒服。在房门口那里,你被他拦住了。他把你推回去。
“你走吧。”那男生过来挡在我面前说。
他叉起腰,恰好把门口堵住:“我奉劝你不要再来找她!”
“你奉劝我?!”我推开他的胳膊,冲了进去。你正要进你的房间。这时回转身。乔叔站在门厅里,大概听到动静了。
“同学一场嘛!”乔叔说。
乔姨从南边客厅里冲出来,嘴里叫喊的是什么,我没听清楚。
“妈------”你赶紧去拦你妈妈。
我三个出了你的家,到了楼道里。
“她该给你回信不让你元旦来。”那男生说。
我看着自己的腿不知道为什么它自己冷冷地动了,冷冷地迈出楼门口。你看着我的那条冷冷的腿。
“我就想让你说句话。”我说。
“我说!我说!”你冰冷的声音对我说,“我什么时候都选者他不选者你!”
我立刻转身走了。到了旅馆,躺在床上。外面街道上,大卡车轰隆隆地驶过。我觉得它们是从自己身上开过去的。
4
在旅馆辗转反侧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醒来精神恍惚,我觉得这象一场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我又错在哪里了呢?回头想想,还是觉得你是爱我的,而且爱得情不自已。我决定去学校找你。可是我的心情恶劣,表情吓人。走在青岛的大街上我都不敢抬头看人。越接近你的学校,我的心越觉得受伤。就返回了青岛火车站。我象一个游魂在车站大厅里有游荡,没有了躯壳。或者只剩下一个躯壳,精神魂魄已经留在不知道在哪里,也许留在了你房间里,也许在青岛的大街上游荡。我所倾尽全身心的爱情,我自以为是的爱情结果竟然是这样。我没有料到。我真不甘心。我不相信你真的是不爱我。
回到济宁市滨海县我病倒了,我在三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体瘫软,想坐起来,但是不能。就那样躺了两天两夜。同宿舍的秦东给我买了饭菜,喂我,但是不能吃,吃了就呕吐。我得了什么病呢?我是要死了吗?挺了几天,到第三天半夜,我挣扎着折起身,慢慢地扶着床沿下了床。然后扶着宿舍的墙慢慢地挪动脚。我还不能行走。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练了几个小时,能行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如果是病,我为什么没有吃药没有打针就好了呢。如果不是病,怎么这几天是这样?
继续给学生上课,我知道自己有一双大眼睛,一双忧伤的大眼睛。我的眼睛象两个伤口,忧伤地看着窗外。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不该发火,我做的事情无法挽回。覆水难收。
然后我又去县城邮电局,在公用电话亭里给你的学校打电话。
我说对不起。你轻松地说没事。接着你问:“你在青岛吗?”
你以为我会再去青岛吗?你认为我醒悟了,正在青岛要找你。
我怕你难过,想让你平静,就又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说希望你恢复以往的宁静。
二十多天后我第三次去青岛。
5
这次逃票出站,没有沿着铁路往回走很长的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容易出去的地方。是一段低矮的围墙。我爬上围墙,站在墙上,纵身一跳,下意识地扬起两只胳膊,象只黑色大鸟,一个正专心在墙外的垃圾堆中寻找东西的人惊恐地看着一团黑影从他的头顶高高地落下;而他也吓着了我,使我大吃一惊。
我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街灯下站住脚,从包里摸出一张青岛旅游图。旅游图还是上次来这里时候买的,一直留着,这次作为备用品随包带着。于是凭地图他坐车到了你的学校附近。看到附近有一家宾馆,叫汇文宾馆。宾馆是一座四层楼,宾馆楼的前面悬挂着一排排的小彩灯,有几千颗。这是个中等型的宾馆。应该算不上星级,但就是这样的我都不敢去里面打听,住一晚一定也贵得很。你就说过。我过路人似的从宾馆前走过,向里望了望,然后又走回来一趟,确定不宜住。我明白了:凡是地图上标出名字的宾馆都是条件好,价格高的。上次住的那样的私人旅馆,地图上肯定没有。
我便想再找个私人旅馆,可是转了一大圈,没有找到。这块区域,街上没有灯。商店和住户也熄灯了。碰到一个大个子醉汉,摇摇晃晃,走走停停,肚子一挺一打嗝。我有些害怕,远远地躲着绕过去。
终于找到一家私人旅馆,八块五一晚。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合计着自己该怎么做:一是直接去你家。这个不行,因为上次在你家吵架了,你最后的一句话对我是个绝对的伤害。二是象上次一样先给你打电话,看你有何反应。学校现在放寒假了,打电话只有向你家里打了。因为不知道你家的电话,也不知道你家的电话用谁的名字登记的,所以在向旅馆主人要了电话薄后,我就蹲在走廊里的电话机旁翻找,找到私人电话栏。私人电话栏里乔姓的共十六家,就一家?一家把十六家的电话抄到纸上,一家一家拨打。通了的,便问人家:乔虹在家吗?对方回答:这里没有叫乔虹的。就把这家从纸条上划掉。一个多小时下来,划掉了六家?,剩下的,三家始终占线,一个是空号,其余的没有人接。停了一会儿,再这样找,又排除了两家。如此反复,两个多小时后,十六家都不是。难道你家的电话用的是你妈妈的姓?你妈妈姓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再向你的学校里打,虽然放寒假了,但是还有人接。我就问:我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吗?电话那边说不知道。
我于是从你学校门口开始,凭着记忆寻找你上次领我走过的回家的路,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幸运的是走对了。找到了那座楼。我一点一点走近,穿过等车的人群,再拾级而上,但是到了楼门口就停下了。内心憔悴,无法举步。就那么站在楼外,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我就闪开到楼门口的东边去,站在楼前,朝楼门口望着,希望你能碰巧出来,或者从外面回家。
后来看到你的爸爸走出了楼门,他大概是去上班。他看到了我,继续向外走。但是他走了有两分钟又回来了,直接回家,在家里呆了有几分钟,又从家里走出去。我没有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过来同我说话。我觉得呆不住了,就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看电视。
到了晚上,我觉得在旅馆呆着,倒不如去你家门口守候,说不定就守着你了。那天晚上阴天,黄昏时下过小雨,出了旅馆就感到了潮湿。几处传来了鞭炮声。我想起了你对我说过腊月二十三是这里的小年。我这次不想先到你的学校门口,不想走你领我走过的路。我想直接从旅馆朝你家的方向摸索。鞭炮声?逐渐多了起来,空气里混合了烟雾和火药味。夜里冷多了。我双手戴上手套,上了铁掌的皮鞋底落在已经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上嗒嗒的响。青岛的街道都有弯,零碎不成体统。每到交叉路口,我略一打量,便出了一条街拐入另一条。也不问问行人。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方向感。烟雾浓了,三五步外看不清人。整个城市都在放鞭炮?。一处处混浊的红光。街上人很少。间或有几个小孩子站在路旁放鞭炮,另有零星的成年人蹲在街道旁烧火纸。
后来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四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你家附近的街道。我拿出地图,地图上有我上次标出的你家所在的地方,你家是在包头路。于是我不段地向人打听包头路在哪。
找到你的家时,我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你的男朋友正站在你家门外,面朝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看到我时,他立刻转过身去。他在你家我当然也就原路返回了。我当然不愿意见到你的男朋友。
在旅馆,我从电话薄上得知:可以拨114查询你家的电话号码。说名字查询当然不能了。不过说家庭地址和门牌号可以查到。知道你的家是在包头路,但是是包头路多少号还不知道。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又来到你家的楼外面,等到从该楼的另一个单元出来一位老太太。打听了老太太,你说这是包头路20号。
回到旅馆,我拨114。我说麻烦您给我查一下电话号码。那边工作人员说哪个单位的电话?我说哪个单位不知道。只知道是包头路20号一楼一单元姓乔的那家。请记录。电话里说:223414
拨223414。
“喂?”那头说,是你的母亲。
“?乔虹在家吗?”我不知道乔姨听出是自己没有。
乔姨把话筒放在电话机旁,叫你去了。过了一会儿,话筒被拿起了。
“喂。”这是你。从你的这一声中没有听出原来的欢快清新,而是显得生涩疲乏。近来你过得怎么样?
“是我。”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这句话听起来也干巴、疲乏。是我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内心疲乏冰冷。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
“太难了,拨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有找到。最后拨的114查询台。”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你真有本事!”
“------”
“到年了又跑出来干什么!”
“有什么事就快点说,要不我就挂了!”你说。
我抱着话筒,不知所措。僵在那里好久作不出声来。
“出来一下好吗?”我怯怯地说。
“不行!我没空。”
一种复杂的心情出现在我心里。有我认为扰乱了你甚至伤了你的负疚感,有我自己的艰难和伤痛。
“对不起。”我从没有听到过如此伤感的语调,它出自我自己的口中。这三个字象寒夜中滴落在玉盘上的泪珠。
许多的日日夜夜里我的忧伤。我的这个语调是独一无二的,以前没有过,以后也没有过。
“别给我打电话了!”你喊道,语调突然十分温柔。
我把电话挂了。
6
我不知道你明明动了情为什么还这样?就象歌手张惠妹唱的:“为什么明明动了心却不愿意靠近?”或者,乔杰根本就没有对我动过心?自从89年在餐厅那次吃水饺开始,我就不断地反刍,两三年了,我反刍了多少次?多少场景?多少音容笑貌?多少事件的发生发展和可能的结果?可能的逻辑,可能的因果关系?我时而明白,时而困惑。时而高兴,时而痛苦。英国天文学家霍金说他明白黑洞却研究不明白女人。当然,我也想起了孔子说的唯女子和小人难养。女人可能自己就先糊涂了,自己就心乱如麻、内心矛盾、言行不一、举棋不定了。可惜的是,这个道理,我是在2015年才明白的。我迷信爱情,崇拜女人的美,连女人的能力思维等等劣势方面也崇拜了。这个道理也是2015我写到这里时才想明白的。1992年春天,到了寒假以后,我第四次去青岛。我在你放学回家必经的路旁,在路旁一个银行里,躲在里面,透过门玻璃,看着外面的路。过了好久,你出现了,一个人步行。我赶紧出来,跟在你身后。你感觉到了我,回头看了看。
“在后面跟踪我。”你脸红了,心里是喜悦动情的。
“找个地方坐坐谈谈行吗?”我要求道。
“不行。”
“你来几躺了都是做成什么事了?”你生气地说,带着不满。
我无语。我该怎么做才对呢?我心里想:为什么让我和你这个男朋友见面呢?
我在你身后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一起了,肩几乎碰着肩。我多希望与你一起这样走啊。可是这是多么难得的在一起走路的机会啊。
你和我一路都不再说话,只默默地走。
快到你家的时候,我又感到从你传来的爱的气息,而我身上立刻也有了同样的令人心碎的感情,令人心碎仿佛又难舍难分。
你进了楼道的门,然后关上。我在楼外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楼道的门打开。见我进了楼道,你急急忙忙打开家门,边含着泪边进屋边说:“别再来找我了,别再给我打电话,也别给我写信了!”说完,不等我走到你近前,就啪地把家里的门关上,屋里同时传来你爸爸呵斥你的声音:
“挤着地毯了!”
我坚持站在楼道里。
过了一会儿,那男的来了,看了看我,进了屋。
又过了一会儿,你的妈妈出来了。那男生跟出来说:
“我给他谈谈。“
你的妈妈急忙说:
“你别给他谈,我给他谈。”说着把那男生推进屋去。
“他们快要结婚了,你瞧他那样。”乔姨对我说。
“乔虹不是最漂亮的。”乔姨又说。
“她太自私,也不替我想想。”我说。
“是呀,这么冷的天,你坐这么远的火车。在外面吃不好又睡不好。“
你的妈妈这么善解人意。
可是他们就要结婚了,大概在准备。你竟然打算那样一辈子了把我彻底拒绝。要我不再来找他,不再给你打电话,不再给你写信。你如此决绝,我的心冷了。
“我走了姨。”我说。
可是当我抬起脚时,你的妈妈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过来,想抓住我的肩膀,但是随着我迈出的脚步,那手滑落了下去。
我也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