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没忍住,胃液在翻滚,里面的那些未消化物漫过食道,直欲迸涌而出。
还好老梁及时给他递来一个眼神,镇住了他,没造成过大的声响。
搜查还在继续。
二楼扫完,还有三楼,三楼之后,还有天台,直到确定这栋楼里面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再没其他活人。
站在天台上的小梁终于痛快地将满肚子的酸水吐了出来。
“有啥子好怕的,菜市场的肉档,又不是没逛过。”老梁低着头,用手挡住雨水。
他啪嗒地按下打火机想给自己点根烟,却发现雨太大了,根本没法点着。
这本就是一个很蠢的举措,但老梁没有介意,倒是叼着那根湿漉漉的烟,意兴阑珊地对着沉睡在黑暗深处的山林笑了笑。
“想想,也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讲好,虽然有些违背道德,但我还是想说...”
“死掉一个两个人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杀生这种事,几乎每一秒钟都会发生,今天想吃鸡肉,就去杀一只鸡,明天想吃鱼头,就去杀一条鱼...”
“那和杀人一样,都是杀生。”
雨打湿了沉默,年老的人在假装潇洒地抽烟,年小的人用力地抓住水泥护栏,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身体掉下去。
好像竖立在他两侧的都是深渊,前前后后的都是深渊,他被困在绝壁的顶部,眺望着底下流过血河的深渊。
“那他妈可是人啊!”小杨猛地扬起头,大吼,“杀人是他妈的犯法的!难不成,你他妈的想吃肉,你就要去杀人啊?!”
“那杀掉一只鸡,一条鱼就不是杀,杀掉一个人才能算是杀么?”男人问他。
“颠倒逻辑!你在他妈的胡说什么,梁伟兵,”小杨颤栗着笑,“你他妈在开什么玩笑吧,你是警察啊,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不是你的职责么?”
“你知道,你自己都在说些什么?!”
“你闭嘴,给我冷静一点,”男人沉声说,“实话本就是难听的话,接受现实,实话就是实话,你不要抗拒,你要接受。”
”才不致于吓成这个熊样...”他丢掉手里湿透的烟,“多难看啊。”
小杨还想再吼这个冷血的家伙几句,可那些话却好像噎在了喉咙里。
火药一下失去了引线,愤怒的火焰死活迸射不出来,哑火,无疾而终。
片刻之后,他冷静了下来,缓缓地瘫坐在积水横流的地板上,审视自己的失态。
四面八方的冷风从幽远的黑暗深处吹来,雨水在风中倾盆落下。
水声哗啦哗啦,劈打着他的脸,隐匿在其间的寒流渗入他的体肤,无声无息地吞并着他血液里的温度。
没有来由,没有目的,他忽然间觉得这个晚上好冷,好像马上就要入秋了那样。
心脏在黑暗中缓慢地跳动着,孤独而又脆弱,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充斥在脑子里的就只有男人刚才说的那一话,还有二楼墙壁上的凌乱刮痕。
地板上,那一堆不忍目睹的尸骨,以及无休无止的雨,和无穷无尽的风。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凶杀案的现场,也不是第一次目睹那些被肢解的躯体。
按理来说,他早应该适应这种重口味的场所,平常办案时遇到,顶多会感到恶心反胃,但也不至于会吐出来,不至于表现得那样慌张,有失专业素养。
“喂,”他冷淡地开口,“那些人...是怎么死的,犯罪过程和动机。”
“你能猜出来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黑色的眼瞳凸显在有限的白色空间中,一放再放,仿佛势要融入至这场黑色的夜雨之中。
他漫无目的地盯着飘摇在山林上空的大雨,虚无缥缈的雾色下,似乎正在上演着一场颠倒的黑白电影。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在手机上刷微博时看到的那么一句话。
“有一些字词,早在孩提时代便已经认得,比如天上的闪星,黄昏过后的夜晚,深蓝色和浅蓝色的天空,穿插在大山之间的道路,遥远的星辰和雪山,还有跋涉在朝圣路上的那些虔诚的信徒们...”
“大海倒流入河川,途径山涧,越过高原,最后归入那数百眼水流之源头后,世界就会倒转,变得跟往常不一样了。”
“好像...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
他知道这句话跟此刻这处场景很不符合,甚至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搭不上边。
可他脑子里还是在固执地思考,死抓着这些文字不放,它们...整合着某个偶然的瞬间,某个偶然的片段。
它们延伸、侵入,就像一个先是在书本上读到,后来又在现实中上演的故事。
字符和蕴意如灵光一闪般地连贯在一起,他想起这一段关于行走与经历的话。
好像在几个小时之前,有人在这里出发了,从此踏上一场他无法理解的旅程。
....
“犯人很嚣张,嚣张到无视法律无视警察的地步,”男人说,“他把杀人当成了表演,用那些家伙们磨破的手指头,在墙上画画给我们看呢。”
“想吓唬我们,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更像是鬼。”
“那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小杨说,“鬼么,妖怪么,你要是敢把这个原封不动写到报告上去,我就真服你,梁哥。”
“你服我有什么用,”老梁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看到这个,我倒是想开了,回去二话不说,就给黄脸婆买个包。”
“我算是想明白了,”他说,“这钱不花,留着没用,死了又带不下去,倒不如拿出来哄哄自个的婆娘...”
“她开心就好...真的,”他的手在雨中微微颤抖,“她开心就好。”
“你知道我刚才看到那些刮痕的时候,”他转过头,“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小杨摇摇头,怔怔地看着这个呼吸忽然间急促的男人,没有说话。
“我在想,能撕掉那些手啊,那些腿啊的凶手...它...绝对不可能是人,”男人吸着鼻子说,“那他妈是怪物,就是电影里的异型,要是那异型没走,今晚,我俩就都交代这里了,我老婆从此成为寡妇,你女朋友也可以去找下一个了。”
“有那么绝对么...”小杨问他,“况且,我们有枪,那异型要是没走,我们还能用枪打爆它的头。”
“枪杀不了它的。”男人说。
“为什么?”小杨愣了一下。
“刚才没看么,”男人又说,“墙上只有两个枪洞,两个洞里都有子弹。”
“大爷说,一共是开了三次枪,我找遍现场,找到了最后那颗子弹。”
“不过只有一半。”
“半颗...被平整切开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