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多年来,每天清晨一睁眼想着的都是要给姑娘烧水煮茶,伺候洗漱,衣衫打扮,查看厨房送来的早饭,随后陪姑娘处理宫内宫外事务,行程起居,随时听令。姑娘的喜乐忧伤就是自己每一份情绪。现在姑娘不在了,顿觉空洞无主。甚至不知余生何去何从。
安娜常说侍书没有自己,就算主人不在了,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呀。侍书翻了个身,不知什么是自己的生活,该如何过,渐渐进入梦中,梦里的往事连成片。先是府里上下强颜欢笑的过了个新年,众姐妹知道一别千里,从京城到安南,中间隔着中原,江南,两广,今生怕是再难相见,都精心准备了小巧易携的礼物,太太老太太也拿出压箱底的首饰珍宝给姑娘陪嫁,侍书义不容辞,自然是要和姑娘一同远赴安南。主子们赏了她家人一大笔银子,并准许回家和长辈过年。
马车停在家门口,侍书的娘和弟弟早已等待多时,爹爹早已过世多年,娘在府里荷塘当差,这些年年纪大不便去采藕翻泥。遂在姑娘的关照下去照看各姑娘园中花草,后来哥哥成婚有子,日子也越过越好,娘便专心带孙。
多年后,侍书常梦到走进院落的那一刻,亲人都在翘首张望,修理的整齐的鸡笼鸭舍,房子不大青砖黑瓦,刚刚修葺不久,爹爹过世后家道艰难了好几年,侍书是家生子,自小被挑进府里服侍姑娘,哥哥去庄子当学徒,弟弟年幼,娘把外婆接来照看,自己在府里老天拔地的做事。
那些年侍书做小丫头,哥哥跟着掌柜学本事,娘做粗活,月钱都不多,一家人也不得团聚,所有银子凑起来刚够撑个家,聚少离多,一家人把弟弟拉扯大,给外婆送了终,哥哥在庄子上也渐渐出息了,成家立业,买了田地,翻新了老房子,加盖了一间做新房,嫂子外娶,也是勤劳之人,缝衣煮饭,织布种菜,养鸡养鸭从不得半刻闲。除了小弟在祖母身边长大略有贪玩,不过有母亲哥哥管束,自会渐渐上进。眼看日子苦尽甘来越过越好。侍书却要离家随主子外嫁了。
侍书娘先忍不住哭了起来,嫂子在旁劝解,离别之下,一家人尽力欢笑聊家常,嫂子把火炕烧的热热的,一桌子盘碟交错摆着各色零嘴,都是市井中好吃的小玩意,在府里各色山珍海味都见过,嘴馋时就喜欢这些蚕豆,松子,腌小咸鱼,田螺,山楂糕,豆干这些零嘴,府里讲究大,怕厨房说辞,馋极了,侍书和其他丫头都是冒着被主子骂的风险托婆子们到外边买,每次都是回家的时候叫哥哥买好吃个够。
今日见着满桌最爱吃的零嘴,都是香咸居的,却胃口了了,嫂子去厨房准备晚饭,弟弟坐在一旁读书,侍书和娘坐在炕上,眼睛涩涩的。本以为一切苦尽甘来,就算做姑娘的陪嫁,京城的王侯将相这么多,大致嫁不了多远。姑娘的才干早晚是当家奶奶,到时候不愁哥哥弟弟的差事。一家又和和美美,丰衣足食。谁知天生变数,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微微一动的心念就足够让小百姓一家天翻地覆了。
娘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是几件赤金的首饰,看手艺是出自大坊。花费不菲。娘说用前些日子府里的赏银又加上这些年攒的嫁妆钱打成这一副金饰给女儿傍身。要去那么远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没有家人撑腰照顾,女儿家在外更是不易,说着又哽咽啼哭。侍书怕娘哭坏了身子,这也是母亲家人的一片心。郑重收下。想着今生无法尽孝,愧为儿女,心如刀绞。
晚上哥哥回家,左提右抱的买一堆鸡鸭鱼肉,弄得门都差点挤不进来,还带了侍书平日爱吃糖葫芦和炒肝。哥哥虽然年轻,却夹杂着丝缕白发,这些年侍书在府里,养尊处优,把月银都寄给家里,心疼哥哥不要太辛苦,幼年丧父,身为长子,自然要挑起大梁,十一二岁便离家跟着账房掌柜做学徒,稍大又去了最远最苦的庄子,庄上很多佃户抱团结队,耍滑偷懒,少交粮米,家禽,欺负哥哥柔弱少年,刻意刁难,年底借口种种,迟交佃租。
府上管事收不上来分利钱物,责骂庄主,后来哥哥想尽办法,不光一味的只对佃户收租,春天借他们些种子耕牛,除了庄上的地,鼓励佃农在自家前后院种些瓜果菜蔬,养些鸡鸭,前提是必须交足庄上分派下的粮食。也劝庄主和佃户讲清该交的钱粮,剩下不去计较。农户们得了好处,上边要交的租子分明,领头的佃农对这个少年十分敬佩,不再挑事拖欠,庄子上如无天灾,都按时纳租纳粮。哥哥对主子忠心,办事聪明稳妥,遂被管事看重,调回老爷府里当差。外人看着哥哥青年稳重,步步高升,谁知道背后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白眼欺负。最终凭一己之力挑起了家,妹妹又要陪嫁到异国他乡。世间不如意十之七八。
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个团圆饭,哥哥和嫂嫂只捡开心的活逗侍书母女开心。小侄子也是顽皮可爱。软糯糯的叫着姑姑。一家奔波劳碌多年,都为这丰衣美食,团团圆圆的一刻。在家过了几日此生最松快温暖的日子,天天有吃不完的零嘴,嫂子和母亲每天争着下厨,变着花样做不同的家乡菜肴。多年后侍书辗转欧洲南洋各国,常常深夜怀念这些家常烟火美味,母亲自己熬的酱,腌的肉干,晒得干菜,嫂子炖的排骨,酱得肘子,有滋有味。侍书每天给母亲缝袜子,别的也来不及做,恨不得这几日把母亲余下的袜子护膝做全。
又把多年收集的胭脂水粉,首饰玩意统统送给嫂子,求姑娘赏了几幅爷们读的私塾书籍送给弟弟,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今后识字明理也有更好的前程。姑娘还赏了保养身子的药品给娘。侍书绞尽脑汁,看还有什么更多可做。头天要回府的晚上,和哥哥促膝长谈,今后家里事宜,府上差事,甚至听说的朝堂上的变更,都一一交代,世事难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拼尽全力护得家人周全。
第二天不亮侍书兄妹悄悄简单梳洗,不想吵醒母亲,谁想她一夜未睡,抱住侍书泪水滂沱,嫂子尽力劝解宽慰,姑娘出门亲人太过伤恸不吉利,若伤了身体姑娘更是担心,侍书也抱着母亲拼命嗅着母亲身上的气息,然后心一横挣脱怀抱,不看家院。快速奔到马车中,哥哥驾车离去。隐隐听到娘在后面哭泣,伤心欲绝,心如刀割,唯求菩萨保佑母亲安康,今生有缘还能再见一面。到了府前,哥哥仔细的看了侍书半响,这个自幼最没吃过什么苦的妹妹,不知今后要过怎样的日子。纵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照顾自己,家里一切都好。说完扭头回车上,用袖子擦眼睛。侍书心下空空,茫茫然的回到府里,姑娘吩咐今日不必当差,回房休息。
剩下的日子忙成一片,竟无暇伤感了。出了元宵,各色收拾停当,择了吉日,姑娘先搬入王府,随后从王府出嫁和亲。经历了亲人一别的伤痛,侍书时时担心姑娘也忧伤过度。府中众姐妹中最为伤心是林姑娘,时时反倒要姑娘来宽慰她,常去她房里大谈古今典故,诗词书画,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学问都讲完最终较个高下。
姑娘有时叹息咱们读书万卷不弱于考上功名的男儿,却无用武之地,林姑娘笑道,我们读的书比他们的有趣,也不用悬梁刺股的死记硬背,都磨掉了学问真正的乐趣,写诗赋词,读史明道,乐在其中,便是用武之地。姑娘点点头,林姑娘又拉着姑娘的手道,三妹妹前途不可测,不过万事总有因由,莫要心急武断,更不必事事非要辩个对错究竟,像宝姐姐那样圆通温和些,才更长久。“
姑娘心知林姑娘是劝他不要太过较真,做事拔苗助长,当年园子整改,虽然府上省了不少园丁费用,撤了好几项开支,下边的婆婆们也欢天喜地,但着实得罪了几个老买办,那些都是三代老奴,处处阴阳怪气,煽风点火,很是恼人,这次姑娘也只是帮帮当家嫂子,不多言语行动了。林姑娘怕她有机会又疾风暴雨的整改,若轻重不得当,伤着自己。姑娘拉了拉林姐姐的手道:”妹妹都记下了。“
二爷和其余的姑娘们也时常来姑娘院中,临近搬去王府之时,二爷恨不得日日来妹妹院中,每过一日伤感便增一分。园中众人日日凑在一处翻看市面能搜到的安南国典籍,藩属小国,自古向中华称臣,习汉字,读圣贤,文武朝臣设置和天朝类似,安南国王对天朝称王,对内称帝。近百年来政局跌宕,权臣当道,南北分裂,尤其南方草莽乡野间新兴起一股势力,几年间便自拥几十万人,众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前朝末年的闯王,又多了一份顾虑。宝姑娘还托人找到了先人去高棉国的游记送与姑娘。
元宵刚过,王府择了吉日,天气干爽晴朗,白雪红墙,姑娘从府中出发,先拜别了祖母和父母,老太太还在昏睡中,反倒免了伤心,逐一磕头拜别后,踏出公府大门,此生再未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