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是诡异的一静。
片刻后,骆同苏冷静沉着地唤道:“进来。”
她推门而入,屋中二人皆停在大理石桌后面,一个正经八摆地在写东西,一个低头默默研墨。
她暗暗忍住笑意,故作惊疑地问:“木渴也在?”
木渴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才抬起脸来望着她,双眼银光闪闪,分明刚刚哭过,一开口,声音透露出不胜疲倦:“侯爷想亲自确认初二家宴的名册。”
她故意奇怪地“咦”了一声,“侯爷素来不过问这些杂事的,今日是怎么了?”
骆同苏将笔搁在笔山上,眨着眼睛笑开,解释道:“没什么,正好得了闲,见你连日身体欠安,想替你分担一点。”
“哦。”她盈盈笑开,慢慢绕到了他身边。
骆同苏一把牵过她,目光自然而然地停在她脸上。
这副亲热又自然的模样,哪里叫人看得出来,他才刚刚威逼过其他女人。
她并没有抽手,转头探了一眼木渴,却是眉头紧蹙,一脸隐忍。
骆同苏拍了拍她的手,提醒她道:“你刚才说得是什么大事?”
她淡淡道:“冯无病不见了。”
“那只猴子?怎么没的?”他失望地蹙起眉头,表情动容,显出一副很是体贴关怀的模样。
她呶起嘴来,声音委屈地道:“突然没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骆同苏立马答应她:“找,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一定给你找回来。”
一晃,施施而去,她顺便带走了木渴。
看这丫头一路兴致不高的样子,她本想找些话来安慰她,还来不及开口,便见远方回廊凑过来一个不高但精悍的身影,她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严闻叙。
往常若是与之相遇,她连正眼都不会多赏,可念及他昨日曾搭救过自己,今日难免挂心,于是刻意驻着步子,借廊上的蜡纸灯笼,将来人好好端详了一番。
这位严大人身形削瘦,却生了一副老实宽肩,晒成棕色的皮肤一团松驰,嘴皮干燥,头发稀疏,看着苦相十足。
想起他受过流放,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模样不讨喜也就罢了,偏偏他在气质上也不尽人意,一双暗光流转的眼睛,像是总在算计着谁,而且说话声音力量不足,忽高忽低的,很是难听。
托这一眼细瞧,倒使她瞧出了以前从未留意过的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说,贵为侯爷的左膀右臂,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之人,却一身衣着素旧,脚下鞋边早已磨得发秃,也没舍得换下,腰上只挂着几件样式老气、做工一般的饰件,其中有一件五毒香囊,本是端午必悬之物,可他腰上的,已经被日头晒得发白发黄,色彩全无,少说已是三年以前的东西了。
发现她正在打量自己,严闻叙显得有些赧然,暗中皱起眉头,停在半箭之地,一动也不敢动。
她堪堪走上前。
“夫人。”严闻叙低头见礼。
“侯爷在书房。”她发话道。
严闻叙依旧深埋着脸,不敢看她。
她又轻声问:“严大人属虎?”
严闻叙闻言,抬起那张轮廓阴沉的脸,有些困惑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老夫属蛇。”
“哦,我看你香囊上绣着虎头。”
这半百汉子,在听见她的话后,身子竟微微一怔,然后极快速地掠了她一眼。
这一眼却是极其悲凉的。
“这是我女儿的香囊,她属虎。”
她微微张开嘴,诧然道:“原来严大人有女儿?倒从未听说过!”
“早就没了,”严闻叙重新将脸埋下去,很是惨淡地叹了口气,“被人贩子拐走,都好几年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怔了一怔。
突然恍然大悟。
然后微微笑着,颤着声道:“严大人真是一个好父亲。”
回到满秀院,绿意和夜意在昏暗的灯光下无声漫流。
路过那架盛放依旧的荼蘼,她心境悲凉地伫下步子,转首对木渴吩咐:“这架花既招蜂又引蝶,砍了吧。”
木渴也探了一眼花簇,并没反对,轻轻颔首。
四月二十九。
醒来时,阶前花树已然砍好,换成了如火的茶花。
约巳时,她手挽着一个黄色小包裹,说是要到广闻寺祈福上香,不必有人跟行,其实上了鹿车后,就立马指使车夫将驶车入城南。
下车前,她已换好一身朴素穿戴,还散下了头发,尽量压着脸庞,可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仍是最为扎眼的一个。
车夫紧张地望了她一眼。
她从袖里摸出一包碎银子,递给车夫,仔细交代:“天黑仍到这个地方来接我,切记,不可告诉任何人。”
说完,就径自往前。
这地方毕竟才刚刚来过,凭着新鲜的记忆,她自信必定不会迷路,一路只管放心大胆地朝前。
可绕着绕着,却渐渐迷失在了相似的矮檐与断墙之间,有如误入迷宫,全程糊糊涂涂。
猛然一回神,放眼四下,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好在,她还有一条后路可选。
河畔。
她心头认定,只要沿着河畔细细找寻,定能找出那个院落。
当下心思还算镇定,只是河畔路滑,她怕摔跤,走起路来不禁有些摇摇摆摆。
约摸两刻光景,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找到了那个荒草漫天的后院。
生怕惊动里头的人,她一派蹑手蹑脚,徐徐才凑到后窗边,恰好听见里头有人在说:“三十九个,就差了最后一名……这可如何是好……马上就是初二了。”声音浑厚,一听就是个粗犷大汉。
另有一道老太婆的声音搭上:“我再出门去寻一寻。”
此刻,她呼吸全收,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扒着后墙往上冒,只想往窗子里面探上一眼,弄清楚到底有谁在里面,又有多少货物?
眼睫毛都已经挨到窗缝,差一点便能真相大白,偏偏就在此时,眼前光明一暗,吓得她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
一转首,一抬头,一张阴辣歹毒的脸,正在对着她坏笑。
来人右手持着一根铁棒,两条胳膊十分壮硕,一张森冷冷的脸,在看清楚她的模样后,立马放亮不少,“妈妈,可巧,人数齐了。”
她正疑心这话的用意时,面前大汗突然一把拿住她的衣领,口里用力一吹,吹出一道异香十足的气息。
她一闻见那香气,只觉头晕目眩,四脚发酸,转眼便贴着墙根,晕乎乎地倒在湿软的园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