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五月初一,中京东乾巷侯府三进院书室。
大理石桌上,落子声响此起彼伏。
今夜,阎王发下拘票,本是平安侯该死的日子。
而平安侯夫人,言琦县主为了阻挡鬼差索命,更为了肚子里的孩儿,将身折叠进千工梨花木大书柜里,偷偷留心着书室内的一举一动。
这柜子是她自楠华宫抬出来的嫁妆,漆呈红豆,上雕群鹤戏烟云,就连扣手都是上等脂玉所装,用工用料,全是她母亲妙音公主的一片心意。
贵为县主,她这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从没做过背人耳目的下作之事,但在今夜,为了搭救自己夫君的性命,事关紧要,她只好委屈自己。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打破弈局间的沉寂,“这一届的榜首又是凤凰山庄,真是没看头!”
与之相对,另一个声音就显得很不利索了,忽高忽低的,“贺家老儿是个鬼,暗中炼炁结丹,表面上却一直称自己是个硬武派。”
沉吟了一会儿,忽高忽低的声音又接道:“或许下一届,战台上就看不见贺家人的身影了。”
爽朗的声音此时充满了疑惑,“哦?是庠序宗那位发话了?”
“那倒没有,赵宗主向来不过问这些。其实不止凤凰山庄,还有毒蚨派,都该正式归入炼炁派才是。”
“不是赵宗主,就是硬武派那些老骨头在聒噪了。依我看,这两拨人马早晚得有一战。”
对方顿了一顿,“硬武派收人门槛低,能广纳弟子;炼炁派虽人数精少,但个个神威赫赫,两方都不是好相与的,真战起来……”
他没有说下去,时间仿佛被凝固,四下一片阒静,就连落子的声音都没了。
安静中,言琦县主开始细细回想。
修罗境内,将习武之人统称修士。
修士细分外家、内家。
操使传统兵刃者为外家,称硬武师。
祭使法阵、导炁外用者为内家,称炼炁师。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炼炁师一直隐于山林之间,发迹缓慢,但凡有所成就者,几乎都是超然化境的高手。
直到约五百年前,八大炁宗相继成立,神秘的炼炁师才逐渐为众人所知。
要进入炼炁派,门槛相当高,极端外讲究根骨,所以即便硬武派在实力上与之悬殊甚大,几百年来,倒也未曾落寞。
这些江湖恩怨,素来离侯门的生活很远。
她的夫君,平安侯骆同苏,十六岁上承袭侯位,与她一样,从小钟鸣鼎食、轻裘肥马,从未经历过外边的疾苦,更何况是充满了腥风血雨的江湖。
可男人的世界里,永远停留着两大爱好,一是美人,二是争斗。
骆同苏已然有了她,如今对打打杀杀的江湖世界有所好奇,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思忖之际,他极悦耳的声音再度荡开:“老严,你听过九墟洞府吗?”
他的副官,严闻叙,用忽高忽低的声音回答:“侯爷在想那个秦雨燕?”
“不,”他否认道:“我在想九墟圣主,你说他到底是男是女,真的无所不能吗?”
“侯爷想知道这些做什么?放眼京城,还有侯爷求不到的东西吗?”
“有。”他十分率直地说道:“就算是我,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而且还不止一样。”
严闻叙沉声笑了笑,笑声不大,但暗夹着一种阴鸷的气质,就好像他那个人,身型不高,却喜欢睥睨别人,两只手永远缩在袖子里,眉头永远蹙着,偶然笑开,也必是讥笑,叫人看上一眼,就知其心必定不善。
真不知她嵚崎磊落的夫君,为何非要将这样一个货色提拔在左右。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真是不假。”
他压着嗓子嗔道:“老严,你竟敢笑话我!我不信,你就没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当然有,”顿了一顿,严闻叙才接道:“但卑职并不期待与那位圣主相遇,因为但凡见过她的人,要么是献出生命,要么是献出魂灵,代价总是很高。卑职舔着刀尖活到现在,只悟透了一个真道理,世间万般好,皆如花易逝,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大笑开,笑声极富感染力,又问:“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你在我的命与你的命之间做抉择,你会如何选呢?”
“当然是侯爷了。”严闻叙毫不犹豫地说道:“卑职这条命是侯爷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卑职永远都不会忘记。”
“夫君啊夫君!”柜里,她暗暗惋息:“此时此刻,你还在惦记下边人会不会背叛你,你又怎会料到,再过三刻,就是你毙命之时了!”
落子声再度响起,桌边二人不再多说什么。
脚底渐渐麻木,长久蜷作一团,血凝不畅,使她全身都开始犯酸犯痛,脖梗因为长久的弯曲,变得又烫又痒,金贵如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不敢动弹,是怕发出声音,怕惊动谈棋的二人,更怕惊动凶手。
又苦苦撑了两刻光景,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回侯爷,城南别院送来书信一封。”
骆同苏立马吩咐:“快拿进来。”
接着,一道下人疾走如风的动静传来,脚步声听上去年纪很轻。
他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一连串声音无不落入她的耳中,由于夫妻之间已是太熟,她眼前甚至都能浮想到他拆封展信时的模样与览信时的细节。
过了一会儿,只听他道:“好,买主找到了,明天你就亲自去一趟吧。”
严闻叙立马恭敬地答复:“是,卑职一定不辱使命。”
“这一趟要去患南,路途遥远,多有山贼,路上一定要看好货物,绝不能出现闪失。”
“卑职清楚。”
“你办事向来有准,我知道。”
柜子里,她不禁有些奇怪。
在她嫁进侯府的当天,婆母就将侯府的掌事权,当众移交给了她,以示对她与她母亲的看重。
掌家多年,她对侯府里外无一不熟,就连哪个下人身上的哪件衣裳是打哪个布庄上采买来的,她全都心里有数,却没听说侯府在城南有个别院。
因为城南是京城低下贫民聚居之所,京中但凡有点谱气的人家,全都不屑与之沾上关系,遑论平安侯府。
而且,闻他俩言谈之间,好像事关某种货物交易,可就算往上数三代,侯府也从未走出过从商之人,侯爷又是哪里来的生意要如此小心经营呢?
疑惑间,又有一道她烂熟的声音透门而来:“侯爷,夫人今日在广闻寺上香,偶发暑热,要栖在那里了。”
正是她贴身侍婢木渴的声音。